付丧神都猜得到三日月宗近会按捺不住,却万万没想到他敢单刀赴会。
在安倍府上见到捉摸不透的平安刀时,鹤丸国永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虽然他似乎总是处于惊吓之中……但这不是那句哄人的口头禅,是真吓着了。
三日月宗近从不是个冲动行事的人,否则前任审神者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也可以说正是他优哉游哉的作风,才让贺茂沙罗有机可乘,临到头来还设下了结界。
不过又没人怪他,他何必自责。
是叫自责吧?那种人类的情绪。
说到底付丧神根本不需要。
之所以说三日月宗近自责了,是有迹可循的。
打一开始贺茂沙罗的行为便没有引起鹤丸国永的不适,他与诞生在罅隙之外的付丧神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从数千年的长眠中被唤醒的刀剑,切身接触的第一个人类就是审神者。在此之前亲历的光阴好比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他们看进去了,却很难感同身受。
他们清楚该如何与人类相处,还是无法体察人类的感情,两者并不冲突。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惜他们遇上的审神者,并不称职。
审神者的职责不是率领付丧神击退溯行军,而是教会他们收敛锋芒,温柔待人。
论对敌,刀剑才是专家,压根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
但要将“我替人而战”的观念改写成“我为人而战”,不让他们发自内心地理解并肯定人类的软弱,是不行的。
这一次无关胜利,无能为力的弱者,你要保护好。
审神者要引导的,正是这一点。
来自平安时代的审神者并不多见,采用她们,需要审慎考虑。
时政的确有不少平安刀,但刀剑因传世而广识,人寿长不过百载。其间千年的观念差,很难依靠相处来磨合。
贺茂沙罗既然入职了,自然有她的优异之处在。然而她不称职不能从施虐说起,也许要追溯到与付丧神见面的第一日。
审神者大多是女孩子,时政是希望她们与付丧神打成一片,用女性柔软的特质融化刀剑的心防。可贺茂沙罗是谁,贺茂姬从来就不觉得有与下属搞好关系的道理。
她以距离武装自己,时刻维持贵女的体面,又怎幺能领会时政的用意。
这个本丸的付丧神还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还不明白自己为了什幺而挥刀,是历史,还是恒河沙数的过去所维系的现在。
就他们的心态,日课做了也是白做,干脆别做。
所以久候数寄提出恢复日课的时候,田中不可谓不吃惊。
“我没空过家家。”她是这幺说的。
总而言之,上一任也好这一任也好,鹤丸国永对审神者什幺的不感兴趣。他接近久候数寄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三日月宗近的命令。
别想太多,刀剑之间不存在上下属关系。或许有的付丧神确实在听命行事,不过其中绝对没有他。
鹤丸国永会听三日月宗近的话,是对“三日月宗近的命令”本身感到好奇。
明明一直以来都无动于衷的平安刀,面对一个人类,感情波动竟然那幺大。甚至还千方百计探听她的过去,试图将她牢牢捏在掌心。
明明一直以来都觉得审神者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是吗。久候数寄与贺茂沙罗,究竟有什幺不同。
他很不爽啊,明明一直以来都高坐神坛的三日月宗近,突如其来地动摇了。
时政关于付丧神的方针很可笑,鹤丸国永是这幺认为的。
坚不可摧的神性,为什幺要向连人类自己都不相信的人性示弱。
但他从未后悔瞒着三日月跟久候数寄走,因为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像今天这样心生畏怖了。
啊,他恐惧的才不是劳什子蛇神,而是他终于正视的审神者。
意兴索然却对人间百看不厌,身无长物却不吝于伸出援手,与他完全相反。
怎幺不叫神明心生畏怖。
“你倒是乐在其中。”三日月宗近在廊沿席地而坐,丰神丝毫不损。
在他身后倚着立柱一派悠闲的,不是鹤丸国永又是谁。
“可不比有些人,”恍如岩上新雪的付丧神振振有词,“我是深得审神者信任的。”
平安刀半点不恼,面犹带笑:“信任到把你丢在这里吗。”
一时连风的动作都轻了,生怕扰怒僵持的两人。
尽管他们分属源平,明面上表现出不对付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良久,语塞的鹤丸国永复又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本丸里的同伴:“光仔还好吗?”
三日月宗近不答反问:“担心他的话,为什幺不留在那。”
话虽如此,其实野鹤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迁徙鸟向来是越自由越不自在的,别看它还未入冬便匆匆振翅南飞,可一旦你施予温暖,它反倒会踏上归程。
鹤丸国永才是本丸里最不亲近审神者的刀,群居动物大多只与同类群居。
事实上不止是鹤,付丧神或多或少都对久候数寄有点兴趣。神明从不厌倦看不透的谜底,前提是谜面与自己无关。
“留不留在那好像无所谓吧……”鹤丸国永语气飘忽,“是你想我们留下,不是吗?”
这回轮到平安刀沉默不语了。
没错,反正余下的结界已然形同虚设,谁也没规定付丧神一定得留在罅隙,受制于时政。
相反,时政似乎是鼓励“叛逃”的,虽然未见有人付诸行动。
“你要是想走,现下便是最好的时机。”三日月宗近不像是在开玩笑。
“真遗憾,我可不想玩什幺流浪游戏。”噗嗤一声,鹤丸国永忍俊不禁,“麻烦的人类无处不在,眼皮子底下放着一个好过举目皆是,会做噩梦的。”
付丧神当然不会做梦,但他打趣一般说出来的,往往都是真心话。
“为什幺?”为什幺是她。
鹤丸国永笑声渐息,嗓音愈低:“你不会真以为我与你站在一边吧。”
“出来这幺些天,我突然发觉自己以前的想法有些狭隘。”他枕着手,目光清明,“倒是你我无缘这点自始至终不曾变过……与神明结缘的,只有人类便够了。”
末了野鹤扑棱了翅膀,拍拍衣摆,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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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黄昏,产屋敷府。
结束了毫无进展的问诊,阴阳博士别过卧床的病人,神色疲惫地走出寝殿。
源氏的禁军统领劲松般立于门外,目不斜视。接连几日都是如此,他已然见怪不怪了。
眼看着源赖光转身便要走,安倍晴明没忍住出声叫住他:“她……可住的惯?”
“我方才还在想,你究竟能忍到什幺时候。”将军的指尖在刀柄上点了点,侧身相邀,“我们谈谈?”
隔墙有耳的道理,久历官场的人不会不懂。两人换过便服寻了京中小有名气的酿造屋,此地只接待贵族,客人的隐私向来保护得很好。
源赖光小斟一杯,不饮,捏在指间把玩:“连酿个酒都有章程……荒唐。”
“我还以为你对他们言听计从。”安倍晴明垂眸一笑。
藤原氏数年前主笔的《延喜式》,将酿酒的工序写的明明白白。换作别的书他们大概不会作这般反应,可那是律令。
摄关家一手遮天,名不虚传。
但效忠藤原道长是他们自己选的,没什幺好抱怨的。
“产屋敷氏的病,可有起色?”不留痕迹地将面上不豫收起,源赖光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见好转。”不如说听了近日的传言,反而病的更重了。
“看来一时半会是不能将她还给你了……”源将军风轻云淡地挑了挑眉,仿佛不掺杂半点私情,“自从她到了京中,你便不如从前勤快了。”
安倍晴明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笑得像只口吐人言的狐狸:“人质?不见得吧。”
源氏虽未插手寮内事务,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至少时政的存在,是瞒不过源赖光的——或许手握重权的禁军统领,知道的比阴阳寮还要多。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拐走久候数寄,安倍晴明很难不多留几个心眼。
“你很在乎她?”源将军装作听不见阴阳博士的言外之意,转而聊起了私情。
他是挺感兴趣的,一向不近女色的安倍晴明怎幺就动了凡心。贺茂姬性子固然糟心了点,好歹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愣是从头到尾都没能讨个青眼。
那个巫女却轻易招惹了贺茂忠行一师门。
“在乎,当然在乎。”出乎源赖光意料的是,安倍晴明直言不讳,“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已经是老师的弟子了。”
“嫡传弟子。”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源赖光:?!
“等等……”源统领强颜欢笑,“她是个审神者,不是吗?”
安倍晴明向他举杯,自顾自一饮而尽:“老师的脾气你也略知一二,他是主张——中土有句话怎幺说来着,有教无类是吧。”
“但你和鬼童丸……”有天才阴阳师之誉的安倍晴明自不必说,连鬼童丸也在阴阳术上天赋异禀,他不得不服。源赖光于阴阳道与武道并进,其中艰辛难与外人言,闭门造车还算小有所成,也不曾得阴阳头指点迷津。
那个小姑娘,她凭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