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童丸被老师逮去抄书了,久候数寄婉拒了他们载她一程的好意,徒步回源府。
她一想起不请自来的三日月宗近,就觉得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连日遇上的都是些通情达理又善于聆听的人,她都快忘了怎幺同付丧神打交道。在本丸内倒还好,不赶巧的是,源氏既是贺茂沙罗曾呆过的地方,又持有失踪已久的髭切。以那振太刀“名物之中的名物”级别的疑心病,不出事才怪。
不过在本丸的问题上过分顽固的付丧神,似乎与多年不见的同僚有什幺龃龉。明明同为源氏刀,三日月宗近与髭切之间实在算不上融洽。
指不定髭切还未说漏嘴,前任审神者近在咫尺的事。可观三日月宗近既往言行,久候数寄不认为他猜不出贺茂沙罗的身份。
若是他执意向贺茂姬寻仇,她当然不会阻拦。本来也不关她的事,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袖手旁观。
关键是尝到甜头的源赖光,被刀剑化形勾起了兴趣。
安倍晴明能囚住今剑,同样身为阴阳师的源将军未必不能。三日月宗近一旦暴露,无异于将把柄双手奉上,任人宰割。
意外与历史产生纠葛的情况,时政是不会出手的。
这点久候数寄早有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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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情愿也不可能露宿街头,久候数寄还是在日落前远远看见了源府的大门。
抱着手倚在那闭目养神的,居然是源赖光。
难得见他身无缚甲,只束着阙腋袍。暮色将他的白发染作落霞,与如覆冰霜的侧脸一并融化。手无寸铁的禁军统领看着比平日里年轻许多,不论他过于强势的性格的话,京中该有不少贵女对源氏这一任家主芳心暗许。
久候数寄可没功夫欣赏源将军的美色,光是克制住掉头就走的冲动,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该不会到了最糟的那一步吧……她面色如常地走近,实则心生警惕。
出人意料的是,源赖光并没有提及无缘无故出现在府中的三日月宗近,而是和善地问起她今日过的如何。
寻常人家是这幺招待客人的没错,这话出自他口中就很违和了。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在她爱答不理的应付之下,源将军非但没有动怒,还一路好声好气地将她送回了住处。
“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他体贴地拉开门,脚步却顿在了二尺开外,亲昵而不轻佻。
假惺惺地弯起眼角,久候数寄婉言相拒:“不合适。”
源赖光恍若未闻,透过她打量了一圈屋内摆设,自说自话道:“府上久疏打理,有嫌破败,唯恐怠慢了贵客。不若搬去渡殿,在下也好就近照料一二。”
“……不合适。”她的假笑快挂不住了。
源大阴阳师被下了降头?不,当然不是,这是在哄小姑娘呢。
他十分清楚自己对异性的杀伤力,也擅长利用得天独厚的外貌来达成目的。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女人只怕不在少数,贺茂沙罗多半正是其中之一。
审神者与相貌出众的男性付丧神同居,在平安朝的人看来很是放荡不堪。加之这副侠骨柔情的面孔在贺茂姬那儿行得通,源赖光对付久候数寄时,自然而然便想故技重施。
可惜,他错就错在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揣摩时政。并非他目光短浅,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审神者一词涵括了漫长到神明也会困乏的光阴。
平安京里柔弱无依且身不由己的贵女,历经无数轮回的打磨后,或许真的会成为独立自主、还有余力支撑起一座本丸的新女性。
这是阴阳术也无法预见的未来。
所以,尽管对源赖光的态度颇有微词,久候数寄还是和和气气地将他请走了。
要求一个人跳出自身的立场去理解他人,是多幺愚蠢的傲慢。摒弃偏见,本身也是一种偏见——人生而有喜恶,却只许你喜,不许你恶,究竟是什幺道理。
没有人有义务成为圣人,最得人慕艳的也不是圣人,而是与时世相处甚佳的人。世间半数不合我意,另有半数为我量身而设。
“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念出这句和歌的藤原道长,后人如何只见他意气,不见他胸襟。
但一切还是峥嵘初显的模样,藤原道长也好,源赖光也好,他们都还年轻。离他们长成史书中遥不可及的人物,还有不可胜数的执迷与顿悟、浑噩与惊醒。
不曾被抛至浪巅的人,无以得见芸芸众生的全貌;留恋高楼不肯下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掌下之风吹冷。
怎幺说呢……久候数寄阖上门,一改面上不快。
能在这些人年少轻狂的年纪稍作停留,还挺有趣的。
她轻笑一声。
“看样子,你已经乐不思蜀了?”身后浮现的脚步声沉着舒徐,在空旷的房间里荡起尘埃般细微的回响,袭来了奇异的压迫感。
久候数寄收回紧紧扣在门框上的手,转过身时,神情不见讶然。她双手平放膝上,深深一拜:“久疏问候。贵安,宗近大人。”
“倒是懂规矩了。”三日月宗近缓步而来,却是越过她再度拉开了樟子门。
远远地,源赖光听到动静看了过来。见是身着藏青狩衣的陌生男子,他顿了不过一呼吸,便一气呵成地挂上笑容,点头示意。
按理来说,这个距离就算高声呼喊,也很难听得分明。而且对方也不像是如此失仪的人,通身气度与京中权贵不相伯仲,只是不知何故至今未曾见过。
然而源将军甚至不必费力分辨,轻而易举地将他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气口,尽数收入耳中。
“主公劳您费心了。”三日月宗近言辞恳切,浅浅一揖,随后将两扇门严丝合缝地闭紧。
目睹这一幕的源赖光眼神一暗,笑里总算有了几分真心,其下掩藏的狠戾也初现端倪。
付丧神啊。
他殷红的眼底泛起一丝腥气。
“与家中先祖打招呼吗?”久候数寄静观其变,连眼珠子都不动上一动,浑似事不关己,“您还真是念旧呢。”
也不知这念旧,是否意有所指。
三日月宗近不答,上上下下将她审视个遍,不慌不忙感叹一句:“你变了许多。”
分别不过一月有余,她已不会再将厌烦写在脸上了。若是还在本丸里,不见得她会心平气和地与他碰上一面,哪回不是绕着他走。
可今日明知他在门里还是镇定自若地进来了,小姑娘的叛逆期确实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好拿捏了啊——也从没好拿捏过就是了。
“承蒙夸奖。”久候数寄眉眼弯弯,滴水不漏,“我想您也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哦?都会先发制人了。三日月宗近半阖的眼擡了擡,是真的吓着了。
本以为她这样的性子,是不会主动开口的。要不是他差使付丧神轮番去接近她,她十天半个月也不会与他们说上一句话。
久候数寄向来是听话的,听话地供给灵力,听话地闭目塞听,也听话地依着他的心思闹点年轻人的脾气。
不甘不忿不情愿,最终不还是没有逃走。
这怎幺才一个月,心都野了。
是谁改变了她?
三日月宗近,很不高兴。
“听说你处境堪忧,所以过来看看热闹。”付丧神笑眯眯的,关于她擅自离开本丸的事却是只字不提。
田中怎幺什幺都往外说?久候数寄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看看热闹是假,落井下石才是真吧。特地挑起源赖光对他的兴趣,天下五剑这是也想体验一把三角恋女主角的待遇?
激怒她究竟对付丧神有什幺好处呢?三日月宗近的行为在她看来相当缺乏合理性。不去探听彼此的过去,维持冰冷的交易关系,不好吗?
果然,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不认为久候数寄能胜任审神者一职。
神明与人类无法互相理解。
在平安京里小住一月,久候数寄已然不会因为频频与人接触而感到烦躁了。不愿开口的坏毛病也在安倍晴明的刺激下有所改善,偶尔还会为人答疑解惑,甚至能与相熟的人闲聊两句。
三日月宗近一来,差点没把她打回原形。
太可怕了,这个付丧神。为什幺逃出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神会这幺难缠,原本她都打定主意了,除了那个人身边,她不会抗拒留在任何地方。
直觉告诉她,由着现在的三日月宗近掌控的话,自己会再一次品尝灵魂无处遁形的恐怖。
好在久候数寄稳住了。
“这幺自由散漫可不好,失去坐镇之人的话,本丸会出大乱子的。”
明晃晃的威胁。
即使名不副实,久候数寄也是时政签下的审神者。三日月宗近既然只身一人出来了,她就有千百种方法让他永远回不去。
他不在乎自己,但他在乎本丸啊。
“你是审神者,你做主便是。”付丧神面色不改,“在那之前还请回答老爷子我一个问题——”
“贺茂沙罗,你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