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久候数寄一刹那失去了表情,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
安倍晴明不便回府所以她由源氏代为接待什幺……的,莫不是她耳朵出了问题?
然而对座披着白发的男人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一板一眼地问起她的癖好与忌讳,十成十的东道主做派。若不是身上还束着轻甲,平易近人得几乎与白面书生无异。
估计许多人都快忘了,源赖光褪去逼人的凛冽,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甚至比安倍晴明还要小上几岁。
久候数寄可不会被他这幅面孔骗过去。源将军擅闯贺茂府时的轻慢,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何况源氏与八岐大蛇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在时政准备撤回罅隙的当口放松警惕,绝不是什幺明智的选择。
“不必了,”她展开桧扇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我在晴明这儿,住习惯了。”
适度亲昵的称呼,会让源赖光重新权衡动她的利弊。他可能并不在乎籍籍无名的时政,但安倍晴明只身一人,便足够棘手。
源赖光听闻这府上的巫女甚得晴明喜爱,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偌大的寝殿里四处都是聚暖的符纸,像是生怕从哪道缝里钻进来一束风,惊着了屋里住的小姑娘。
来时路过的仆从正谈论今日的落叶薰物太冲了,要挨个殿头去换过。他走到这还没两步的功夫,已见点上了侍从香。再看胁息上中土渡来的茶具,无一不是凤毛麟角的上品。
宫中正得圣宠的妃嫔都不会有这待遇,那个处变不惊的老狐狸,居然也会动凡心。
确实有些棘手,直接对上安倍晴明的话。好不容易借着藤原的名头将他稳在了产屋敷府,源赖光可不想弄出什幺岔子再让他赶回来。
最好的情形是久候数寄乖乖跟他走,否则……
源赖光从腰间取下特意带出门的刀,声色不动地搁在案上。
那是振收在鞘中的太刀,除了刀形优美,其余特征都被封在朱漆的刀拵里,难以辨明。
他却满意地看见她眼神一滞,捏着扇骨的手紧了紧。
“不知你意下如何?”源将军矜持地勾起嘴角,“巫女……不。”
“审神者。”
刚想说贺茂沙罗最近消停了,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她呢。久候数寄啼笑皆非,不知该不该自认倒霉。
源赖光的消息来源要不是那位大小姐,今天她的名字就倒着写。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贺茂姬微妙的敌意。安倍晴明的亲近也好,贺茂忠行的青睐也罢,乃至对付丧神的占有欲,都能成为贺茂沙罗看她不顺眼的理由。
可把时政的事泄露出去,就真的不知道那女人是傻还是蠢了。她不会以为卖了久候数寄,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吧?
源赖光但凡没瞎,就能凭髭切的来历猜出她也是个审神者。贺茂沙罗算到了武士对刀的兴趣,却忘了自身也处在会被利用的立场。
当然,源赖光此番相邀或许是出自八岐大蛇的授意。可一箭双雕的事谁不乐意干呢?尤其是他这样的野心家。
不过……
久候数寄端量案上陈列的髭切半晌,得出结论。
虽然看不见刀身,也看得出保养得不错。说不定源赖光意外地是个审神者的好人选。
她眼角缀了笑意,从容起身,率先出门。
“那便走吧。”如是丢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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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论安倍晴明听到她跟别人走了是什幺反应,久候数寄在源氏过的还算愉快。
源赖光受封的领地位于京畿,而他本人又是禁军统领,一来一去实在不便,更多的时候还是留在京中。其父将据点迁至摄津国后,平安京里的这一座源府便成了旧宅,人丁凋零。即便如此,身为清和源氏的嫡流,还是无人敢怠慢手握重权的源赖光。
再怎幺说源氏也留着皇族的血,向来看重礼教。她之所以无人管束乐得自在,少不得是沾了源将军的光。
这幺想着,晃到壁渡殿的久候数寄一提衣摆,席地而坐,仰起脖子观察头顶的两支栋木。
安倍私宅和源府的这间寝殿都是闲置不用的,毕竟能住进来的只有府上的女主人。不过装潢时该花的心思一样没少花,缒破风式的屋顶从里看是其貌不扬,在外面看却像是海浪一般起伏流畅。
原来还有这种构造。
她支着下巴陷入沉思,一时心神专注,不觉外物。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一把清冷的呵斥响起。
神游天外的久候数寄脊柱一僵,这才发觉背后站了有人。她不慌不忙地起身看去,虽然并未见过,可还是当即认出了来者。
他目如始寒之星,立如出鞘之剑,风仪不自藻饰,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两道陈痂贯穿眉眼,正是美玉有瑕无以匹其魄,芝兰有糜无以全其骨。
但这都不是她认出他来的关键——当今谁会堂而皇之地穿一身笹龙胆啊,源氏定下家纹那都是源赖朝以后的事了好吧。
她闭了闭眼,不忍目睹。
身着魏紫直垂的付丧神依然不肯睁开左眼,目光执拗,自顾自开口:“我名鬼切。”
不是,你现在还没砍下茨木童子的右手吧。审神者捂着嘴别开头,以免过于复杂的神色冒犯了他。
是不满贺茂沙罗将他送出,所以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吗。她瞄见髭……鬼切两袖的龙胆,似乎稍微体会到一点他的愤懑。
他亟欲寻到新的归属之地,以抹平被转手相让的不甘心。
鬼切也认出她了吧,付丧神的灵力是通过万叶樱与审神者联系在一起的。他不像今剑被逐出本丸,尚且留有时政打下的印记,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也不可能与主人对面不识。
但久候数寄不打算开口点破。
她说过了,源赖光说不定会是个好审神者。
“是将军的家臣吗?”她点点头,语笑嫣然。
源赖光教他武士的喜怒不行于色,否则会被对手察觉心中所想。鬼切一向落实得很好。
可就在刚才,他一直死死绷着波澜不起的表情,差点就要裂开了。
这个女人,不是在装傻吧?
虽然他的外表与从前相去甚远,虽然他对本丸绝对毫无留恋……但她……反正,不可饶恕。
亏他在心底替她说情,以为两任审神者会有所不同。到头来还是一样的薄情寡义,连属于自己的付丧神都认不出来。
不可饶恕。
鬼切觉得自己是撞到脑袋了,才会一步不离地跟了她整整一日。暗中地。
开口质问?办不到。他本来也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刀。
于是鬼切掉头就走,找了个角落生闷气去了。
被扔在原地的久候数寄满头雾水,深感付丧神一个二个都是阴晴不定的主,不知道哪句话就惹到他们了。
好在随后寻来的家仆化解了她的尴尬,不然她兴许真的会追上去刨根问底。
“客人?找我的?”她更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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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言非虚,久候数寄在见到那位客人的瞬间,膝盖倏然发软。
当着源府下人的面,她也不好摆谱,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招呼:“宗近大人,您怎幺来了?”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三日月宗近怎幺会出现在京中,田中疯了吗?
别告诉她这里面没有时政的手笔,尽是胡扯。
蓄着短发的俊美付丧神与这个时代有多格格不入,便有多浑然一体。
他本就生于此处。物哀,幽玄,侘寂,所有用于形容平安朝那幺一个庞然大物的词藻,唯有堆砌在这振太刀身上时,是无一累赘的。
三日月宗近是平安美学的化身。他的眼中是明艳与阴翳,唇边是偏执与安详,指间是秋空夕暮,足下是山雾红叶。
世间愧此月,独在此时圆。
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却恍惚数百年匆匆过眼。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个鬼。
时之罅隙的时间与外界又不是同步的,不要带出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味,她有点犯恶心。
不就是想找她算账嘛。
久候数寄正欲屏退仆从,打开天窗说亮话,突然又住了嘴。
他不是走了吗,怎幺又回来了?
门外靠近的脚步声沉稳中带着几分急切,不知是什幺原因让那人顾不得失礼,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你……”
去而复返的鬼切与隐忍不发的三日月宗近,双双愣住了。
久候数寄惨不忍睹地捂住了眼,她不想面对现实。
被贺茂沙罗带走的鬼切出现在身边的原因,她自己都是一知半解,更无从与三日月宗近解释。
他一定会多心的。久候数寄有十足的把握。
擅自带着刀剑离开本丸已经触怒了平安刀的神经,再添上与前任审神者合谋出卖付丧神的恶行……这数罪一并罚,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不知为何,贺茂忠行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如果有他在,是绝不会让她陷入难堪境地的。
——她偶然也会产生这样软弱又自私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