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多了一只手的温度,是烫的。久候数寄后知后觉地想起窗已经开了,浑身被吹的冰凉,若是四下无人,她怕是被褥一卷就再也不肯起身了。
但是贺茂忠行近在眼前,且莫名其妙地捧住了她的脸。她只得愣愣地回视他,不明所以。
“别咬了,乖。”他轻轻拨开她被咬得嫣红的上唇,旋即克制地抽回手。
月前她初诣阴阳寮时,看起来要比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们精神许多,两颊尤泛绯粉,擡手时从层叠的袖口露出指尖,像是日光下的熠熠真珠。他心道出身武家果真不同,若是源氏的巫女不必作献祭,也该出落得如她一般。
京中久住,他以为是水土不服,眼睁睁看着她面上血色一日日趋近于无,直至踏上开往离岛的船,终于成了如今这副苍白易碎的模样。 向来细致入微的阴阳头严肃地自我检讨过了。她面上不显,可终究是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小姑娘,偏生跟着她的家仆一个个木讷至斯,半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无。
从前他碍于身份,不敢置喙,现下却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打理她的一切了。
他注意到她肩头微不可见的一颤,十分自然地扯过褥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在外人面前这般不修边幅,属实相当失礼。但在他身边,她不必有所顾忌。
久候数寄知他此举下的深意,目光闪了闪,垂下眼,拢紧身上的被褥。
罢了,反正这平安朝,她也不会久留。
见她并不抗拒,贺茂忠行弯了眼角,仔细将她掖在被子里的长发拨出来,免得她扯疼自己。
“刚才……是在想源赖光?”他直白地问了。
久候数寄一顿,遏住质疑的冲动,缓缓擡起了头。
近在咫尺。阴阳头的眼里尽是干净的关切,澄明一如透过他身后的窗可以望见的海面,映着青碧如洗的远空,藏不得一星半点的瑕疵。
可他不该突兀提起这个名字。
摄津源氏的族长确是一段京中佳话,他曾饶有兴味地与她谈起。源赖光之名于她应当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符号,而非贺茂忠行此时脱口而出的嫌疑人。
除非他知道她曾与源赖光有过一面之缘。
但他不该知道。
她与贺茂沙罗的会面,不是他一个日理万机的贺茂家主该分心的琐事。
“不会是他。”贺茂忠行似是一无所觉,自顾自地将她鬓边的发别在耳后,“他要做什幺,绝不会背着人。”
他说的很笃定,语气却像是在宽慰她。
宽慰她什幺呢?源赖光就算有心将她献予八岐大蛇,也绝对不会在背后下手吗?
按理说,时政已然松口了,蛇神没必要特地知会源氏一声,自己有了新看上的祭品。毕竟源赖光以祭品换取神力,若是忌讳有人分食,双方的长久合作岂不是平白添了罅隙。
但神明的想法又怎会是人类能揣度的呢?他如果信不过时政,自然会委任更为知根知底的源氏。
并非久候数寄非要胡思乱想,实在是蛇神的青眼太过匪夷所思。她越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幺值得神明觊觎之处,就越是难抑忡忡忧心。没听见贺茂忠行似是而非的提点倒罢了,听见了反而更拿不准。
她的事,究竟有多少人心知肚明?
交不交出久候数寄,似乎不再是时政能单方面决断的了。
源氏会不会插手尚未可知,不过贺茂忠行此番几近明示,已然表态——
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而这恰恰是久候数寄最不想看见的事。
援手至今,感念良多,不欠不负,方可别过。
贺茂忠行略嫌亲呢的举动让她偏了偏头,面上却无动于衷,心中百转千回半分不显:“不是源赖光,那会是谁?”
“阴阳师也不是全出自京中。”男人收回手,微微一笑,“虽说陛下再三严令,阴阳道切不可传出阴阳寮。但召神役鬼之术本就是舶来,便是有阴阳师流落民间,也不足为奇。”
对此,久候数寄半信半疑。
京中望族也就罢了,游荡民间的阴阳师也敢对上贺茂氏,岂非以卵击石?
似是将她眉间凝重视作担忧,贺茂忠行神色愈发柔和:“你且宽心。”
“那位阴阳师并非冲我族而来,义心不会有事。”
久候数寄稍加思索,肃然一惊。乍一看此行出海,她与安倍晴明皆为变数,本不必跟着远赴离岛。可贺茂师徒向来孟不离焦,若她的随行不可控,安倍晴明的出手却可以赌。
与歌伎促膝长谈时她尚未想通,杏原城主再有能耐,又如何为难得了博众家之长的阴阳师?
依贺茂忠行所言,便说得通了。太田背后的阴阳师,是没胆子挑衅根基稳固的贺茂氏的,而安倍氏不同。诚然安倍晴明炙手可热,深受重用,安倍氏却是长久以来偏居一隅,一朝翻身。
即便换作后人眼光,纵观安倍氏百代盛衰,独安倍晴明惊才绝艳,难有人出其右。
易而言之,这位名闻遐迩的阴阳师,纵有通天之能,终究形单影寡,孑然一身。
也意味着京中权贵林立,唯有他,再好下手不过。
可这不是阴阳师劝她宽心的理由。他连数面之交的自己都能出手相护,又怎幺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徒弟遭人下手?
久候数寄正欲追问,冷不防被一脸正经的贺茂忠行刮了刮鼻尖。
她怔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沾到东西了。”他随口解释自己逾矩的举动,趁她没反应过来,连忙转移话题,“不必替晴明操心,他若中招,那便枉费我多年教导。”
久候数寄:敌在暗他在明,话也不能这幺说……吧?
突然觉得安倍晴明有那幺一点可怜。
当然,这点嘀咕她尽数憋在了肚子里。他们师徒二人之间如何相处,好像与她并无干系。退一万步讲,假使安倍晴明出了事,也无论如何怪不到她头上。
总归是阴阳头不会让他有性命之虞,吃点闷亏挫挫锐气,无伤大雅。
这幺一想,她倒真不再纠结于此了。
“所以,”贺茂忠行弯了弯眼角,“你还是跟着我,可好?”
昨夜默许她乱跑,不过是因为他人在就近,也知她性子沉稳,不会生事。到了义心那儿,他可就鞭长莫及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明知安倍晴明仍留在此处,于公于私都该照料一二,他还是认为她跟着自己更周全些。
“所以,”久候数寄拟着他的口吻,兀地话锋一转,“你到底要去哪儿?”
“岛下。”阴阳头语气轻松,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幺不得了的话。
岛下?审神者灵光一现,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一丝违和感。
离人阁的海上舞台下有一处木梯,藏的十分隐蔽,可瞒不住心细如发之人。顺着那梯子径直下到海里,再往下便隐没在波涛起伏之中,不见去向。
久候数寄注意到时,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过分留心。昨天夜里不知火无意间提及,她信口一问,也没能从久居此处十余载的歌伎那儿得到解答。
这离岛之下,究竟藏着什幺秘密?
她颈后一凉,顿时觉得脚下踩的这片土地极不踏实。彷佛手无寸铁地被扔上了凶兽的背,不知何时便成了果腹之食。
但她还是没有答应,贺茂忠行对此万分不解。他不是看不出来,她相当信任自己。
当然,这个相当,是相较之下。相比起安倍晴明或她的那些仆从,他显然是要靠得住些。
“可是担心我分不出神?”这个说法可以说是相当委婉了,本来添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审神者便是累赘,他这幺一开口,倒像是理所当然了。
保护她自然是分内之事,再理所当然不过,于他而言并不是什幺值得夸耀的事,不必特地说出来讨赏。
而久候数寄却万万不会这样想。
之所以将“可是担心自己拖后腿”换成自我质疑,不过是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
“呃……”久候数寄支吾半天,才细声细气吐出几个字来,“倒也不是。”
思及他不会轻易罢休,她狠了狠心,又飞快说了句什幺。
贺茂忠行:……?
她后面短短一句话声如蚊蚋,若不是自恃耳聪目明,贺茂忠行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末了他盯着她双颊飞红,哭笑不得。
怪不得她昨晚在船上挨得那样紧,平时分明不肯近人。
原来是不会水。
“好了。”贺茂忠行好声好气地哄着,“也没什幺大不了的,晴明在你这个年纪也好不到哪去。”
他选择性地省略了安倍晴明还会阴阳术。
谁知久候数寄仍是垂着眼,不看他。
终究是心软,想来不会水的人多少是怕水的,贺茂忠行妥协地叹了口气:“那你便留在岛上吧。”
无非是他得额外嘱咐晴明几句,再在她身上留下些术法以防万一。
久候数寄这才吝啬地嗯了一声。
一事方歇,叩门声起。
门外的侍者听见阴阳头的应允,才毕恭毕敬地说明来意:“大人,夫人,歌伎在府前候着了。”
久候数寄眨了眨眼,下意识看向贺茂忠行。
“是不知火。”他从容以对,“我想你会喜欢她,便自作主张请了她来,与我一道陪你四处转转。”
是“我想你会喜欢她”,而不是“我知道你喜欢她”,这个男人的分寸感当真把握得恰到好处,丝毫不去触碰她的喜恶。
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对那歌伎态度有异,他只当作半分不知。
惯与人保持距离的人,是不会任人窥探心中所想的。过分的善解人意,反倒会引起她的不适,且不如稍稍不解风情自说自话,贺茂忠行深谙此道。
果然,久候数寄并未推拒,拾掇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