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君共明月自皎洁

鹤丸国永应付杏原城主的空隙,瞅见不远处的狗男女相得甚欢,笑得咬牙切齿。

好在舞台上很快熄了灯火,扮作夫妻的两人顺势分开,各自端坐。不远处的游船上有人交头接耳,凭付丧神的听力,他轻易听出是在感叹不知火终于要登台了。

可真是让人好等。鹤丸国永显然是迁怒。

散落在四面八方的船只纷纷聚拢,船上游人不约而同地翘首屏息,静候歌伎登场。

海上舞台与离人阁以一道窄桥相连,高筑于海面十尺之上,远处观之,像一面繁花团簇的鼓。

而先声夺人的,正是不知何处传来的低沉鼓声。台上的纸灯次第烧红,有人踏着鼓点而来,身姿窈窕,足尖轻点似凌波水上。

是不知火。

她以扇掩面,指掌翻覆纷乱如蝶,却不曾露出哪怕一寸眉眼,任凭台下人痴痴探寻。

弦音渐起,鼓声愈烈,局促得叫看客都喘不过气来,而她腾挪辗转,依然游刃有余。密集的鼓点像是骤雨穿风,直坠心头——终于,惊雷撕裂,繁音归无。

万籁俱寂的那一刻,她腕骨轻扬,将桧扇高高抛起。

久候数寄听见遥遥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即使同为女性,她也难免一阵心神摇曳。

世间如有言语难以描绘的悸动,无非窥见不知火真容的第一眼。像是曲水宴上顺流而至的八重樱,又像是被不死山头累日挽留的新雪,仅是以目视之,便再也不肯按捺心头无根的喜悦。

久候数寄本以为会见到纸醉金迷包裹的风情万种,不料恍惚于歌伎目中一眼望穿的光风霁月。

脂粉太俗,败她容颜,却无损她剔透。海上如昼灯火,她一一端详,不作停留——正如江月照人,不分净丑。

于风尘之地不染风尘,于众生之中不媚众生。

铅华消尽见天真,不过如是。

不知火的确是误入人间的妖怪。

不似人间应有。

弦声又起,台上的歌伎压腕扣指,看也不看,抛起的桧扇却如投林乳燕,稳稳落在她指间。

她足下划弧,振袖一旋,空灵的歌喉便雀鸟振翅般拂过台下的看客,投落撩动心湖的石子。

耳廓酥软发麻,久候数寄几乎以为歌伎在自己耳边印下了一个吻。

她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耳后,偏了偏头,直直撞进一双深潭一般无波无澜的眼。身侧的贺茂忠行竟是面色如水,不为所动,甚至不曾分给台上一束目光。

待她看过来,他才不吝柔了眉眼,展颜一笑。

久候数寄一怔,耳畔是不知火婉转歌声。

“这世间,这世间,倥偬大梦如衣犬。可有人如我,为你一厢情愿?”

“一展眼,一展眼,春秋并入你眉间,赊我好梦却驱我良夜……”

灯火连缀,不辨海天。他的笑靥融化在夜色里,足以封存为一幅传世画卷。

眼前人即曲中景。

不解风情如她,当下所想自是与常人大相庭径。

她由衷佩服贺茂忠行。

食色性也。难以置信,绝色当前,他居然无动于衷。

可他的眼神较之不知火的动人嗓音,更令她不自在。久候数寄心头一跳,徐徐别开了眼。

台上的歌伎袖下回雪,扇底流风。她眼中尽是揉碎的星光,看上一眼,便让人心甘情愿地与她共赴漫无边际的长夜。

但久候数寄嘴角一沉,皱起了眉。

如果她没有看错,不知火眼底粼粼的……是泪光。

“这世间,这世间,寒暖歌哭终无解。慰藉千千酒中窃,借梦一呜咽。”

“一展眼,一展眼,君共明月自皎洁,是我邪?非我邪?俱无邪——“

一曲终了。

不知火错足而跪,垂首一礼。四周掌声稀稀落落,似乎无人情愿走出方才那场美梦。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沉醉其中,起码贺茂忠行不曾。

“怎幺了?”他话音清明,悄声询问身旁的弟子。

与要求见不知火一面时的急切相比,她看起来兴致不高。

久候数寄咬了咬唇珠,迟疑半晌,还是摇头:“……没什幺。”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谢幕前歌伎一手前探的动作,像极了在抚上谁的脸庞。

好不容易摆脱杏原城主的纠缠,鹤丸国永又没忍住,凑上前,擡手在久候数寄眼前晃了晃:“该回神了。”

他坐没坐相也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近贺茂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贺茂忠行干咳一声:“国……晴明,过了。”

无论是作为安倍晴明还是鹤丸国永,付丧神此番言行,实属逾越。

开演前游船驶近,邻船几乎挨在了一起。隔壁的安倍晴明本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风评被害,索性低下了头。至于他心底如何怄气,那就不得而知了。

同桌的贺茂族人不好明面上开解他,只得暗地里致以同情的眼神。

虽说付丧神向来不怎幺待见这位阴阳师,此刻也难免觉得他有些可怜。

“哦,过了吗?”鹤丸国永这时反倒倚着桌子坐远了,单手支颌,似笑非笑,“我怎幺觉得,是你逾矩了呢?”

其实他这幺说也不无道理,毕竟假扮夫妻一事,传出去着实有损清誉。

杏原城主当然不知他们话中机锋,见师徒二人气氛有些僵,忙打起了圆场。他想着把贺茂夫人哄开心了,这两个绵里藏针的男人估计也该消停了,小心翼翼地搭话:“不知夫人可还满意?”

引得众人齐齐看向他。

邻船上偏着脑袋听热闹的人深感遗憾,却也不得不敬佩他插话的勇气。

“太田大人有心了,不过……”久候数寄沉吟片刻,“妾身还有一不情之请。”

两位阴阳师的目光都快把他扎成了筛子,杏原城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声应道:“请讲请讲,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久候数寄神情自若,掷地有声:“我要她。”

你……要她?杏原城主满面茫然。

是她,不是他,不容错认。

贺茂夫人,开口要的是不知火。

一时间这一隅静得连风都凝住了,只听得见旁的游船尽兴而归的声响。

“这、这……”杏原城主笑得有些勉强。

贺茂忠行若有所思,在无人得见的角度拍了拍久候数寄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

屈指叩了叩阴阳头的掌心,久候数寄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开个玩笑罢了,还请太田大人见谅。”

“大人真是好眼光。”她话中有话,“不知火色艺双绝,连妾身看了,也好一阵心旌摇曳。”

听着是褒奖,可落在不得佳人青眼的城主耳中,无异于往他心口捅了一刀。

“哪里哪里,”杏原城主仍赔着笑,“夫人您客气了。”

然而久候数寄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她恍若未觉,笑弯了眼,举杯而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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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台前。

先是晕船,后是寻人,久候数寄乏的很。口脂卸到一半,身形一晃,险些坐着睡着。

好在身后的人眼疾手快,用手背垫了垫她的额头,才不至于径直磕到桌面上。

“好了。”贺茂忠行将她头上的障眼术撤去,松开了另一只手。

砂金的发流水般从他指间滑落,便是反手去抓,怕也抓不住。

她的头发又细又软,触之难免心生把玩之意。然发为肾之华、血之余,这显然是气血虚弱的表现。

他思索着调养身体的不传秘方,连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不得已之下,久候数寄替他应了一声:“哪位?”

这个时候前来打搅的人,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她这一问,不过是以防万一,毕竟她眼下不便叫外人看见。

门外的人顿了顿,沉声道:“是我。”

果然,是安倍晴明。

“请进。”贺茂忠行后退几步,去到一个不那幺亲昵的距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老师的房里看见审神者,安倍晴明仍是心头一梗。

“夜安。”他勉强勾了勾嘴角。

贺茂忠行点点头:“何事?”

谈及正事,安倍晴明肃了神色:“之前派出去的式神……寻到了义心的随身之物。”

“在何处?”贺茂忠行压低了眉,追问道。

义心绝非丢三落四之人,万不该出现此等纰漏。随身之物丢失,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迫不得已,都不是他想得到的消息。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了。

“在我房中。”

“走——”

贺茂忠行正欲离开,突然想起被晾在一旁的久候数寄,又顿住了脚步。他上前两步俯下身,扶住她的肩,柔声安抚:“房里我设了结界,没人进得来。你且在这等我,不要走动,我马上回来。”

明明某人就进来了。久候数寄咽下到嘴边的话,乖顺地点了点头。

安倍晴明将他们之间不合常理的熟稔收入眼底,目光闪了闪。方才在人前,还能借口说是扮作夫妻,不好过分生疏。这会儿又不怕隔墙有耳,两人却相处如故,这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们才见过几面,反倒比在安倍府中朝夕相处的他更为亲近。

有猫腻。

不过眼下确实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心底这幺想着,脚下还是落了老师一步,安倍晴明停在审神者两步开外,欲言又止:“你……”

“怎幺?”面对他,久候数寄就没那幺好脾气了。

口都开了,若是不把话说完,平白引人误会。安倍晴明眼神一动,合情合理地拐到另一个话题:“你那家仆……”

是叫鹤丸国永吧。自从深更半夜的在那家仆门口撞见她,他便从下人口中问出来了。

鹤丸这个姓氏,倒是从未听闻。有的武士本就出身平民,追随贵族以后才被冠姓,或许姓名都是她取的也说不定——思及此处,不知怎幺的就把这个名字记下了。

但他故意装作想不起来。一方面就算他不点明,她也不会想岔,毕竟她别的家仆还算恪守本分。

另一方面,他一个日理万机的阴阳博士,着实不必特地去记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哪怕这会显得他体贴入微,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他记得。

久候数寄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可她自己也拿那个付丧神没什幺办法。她斟酌着语气,尽量不那幺生硬:“对不起。我替他向你道歉。”

她半仰着头,眼神诚挚到阴阳师不敢直视,心里想的却是白凤乌鸡的一百种烹调方式。

“没事,”安倍晴明胡乱应道,“我也没受到什幺实质上的损失。”

真的吗?对他来说名声还挺重要的吧。久候数寄眼中写满疑惑。

那可是神棍的饭碗啊。

其实安倍晴明还想提醒她点什幺,比如说不要太惯着家仆了,以免他们爬到她头上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们待她没大没小的。

又比如杏原城主可不是什幺好相与的人,她千万不要傻傻地替老师挡刀。

有些事,交给他们便是了,她还小。

但他又觉得她都明白,只是懒得计较,于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

最终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那是方才老师碰过的地方,叮嘱一句:“留在这里,万事小心。”

他知道她没那幺安分,所以借着这个动作,悄悄在她身上留下了记号。即便出了什幺事,他也能马上赶到她身边。

至于老师……绝对到的比他还快。

终于走了。

久候数寄松了口气。

她还挺在意的,安倍晴明那句话。

留在这里和万事小心,是不会同时成立的。留在阴阳头设下的结界里,她根本没必要小心。换句话说,连结界都挡不住的危险,她小心了也没用。

她的手在肩头悬了半晌,总算还是没有拂下去。

换身轻便的衣服去吧。

她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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