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吧?”见她面色稍霁,贺茂忠行柔声问道,其声潺潺,如松间清泉。
久候数寄缓过劲来,嗅到鼻尖一段幽长的香,似檀而非,熏人欲醉。目之所及是胜雪白衣,她一怔,觉着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来,轻声谢过。
怀中一空,贺茂忠行体贴一笑,不作多留。
久候数寄拉开房门,果不其然,付丧神不约而同地擡头看来。
他们无须就寝,白日与黑夜并无区别。有时候她也会好奇,他们究竟是怎幺熬过数百年与世隔绝的光阴。
不过这念头仅是昙花一现,来不及更没必要问出口。
陆陆续续地值日班的船员也醒了,船上隔音不大好,尽管都尽量放轻了手脚,琐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仍不可避免。
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疼的额角,久候数寄索性放弃了补觉的想法。她心没那幺大,被人看着还能睡得着。反正满打满算也只会在船上呆两夜,眯一会儿对付过去也就罢了。
从前更为艰辛的条件又不是没经历过。
正当她将梦未梦之时,有人敲响了门。
困顿之下,她甚至看不清对方是何模样。只知是得了贺茂忠行吩咐的家仆,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说是喝了会好受一点。
久候数寄顿了顿,才擡手接过。
沉甸甸地挺赘手,倒不全是药汁的分量,碗是特地挑过的,所以刚熬出来的药也不至于烫人。
……他倒是有心了。
她看着碗中黑糊糊的汁液,嗅的出其中若有似无的香气,与贺茂忠行身上如出一辙。这药多半是他亲手熬的,之所以找个家仆送来,怕是不想她借故推拒,谁知她鼻子就那幺灵,这也闻得出来。
“有劳。”她终究没点破,也没拒绝。
自她回来后便异常安静的付丧神纷纷别过头,各自神色晦暗,心思不明。
那厢安倍晴明略施灵力,寻到了老师。
贺茂忠行正仔细洗着手,其上仍余有药香。他头也未回便知来者何人,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顾不上其它。
“船上好像……多了一个人。”安倍晴明见他不理会自己,犹疑着开口。
“嗯?你说他啊,”阴阳头怔了怔,可面上不显半点意外,“不是人。”
“不过是个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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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上颠簸了整整两日,一行人总算抵达贺茂义心失去踪迹的离岛。
踩上实地的那一会儿,久候数寄甚至没什幺实感。
旁人看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晕船的后遗症。但她自己心知肚明,那些个小病小痛,还不至于让她写在脸上。
生命力可以模拟灵力,却终究不是灵力。阴阳师撒豆成兵,将灵力剥离自身,便可号令式神,驱使自如。式神作为独立的个体,纵有伤损,总不至于噬主。
而生命力与她息息相关,一丝一缕的动荡都会直接反馈于她,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本丸山遥路远,她仍勉力维持着灵力供应,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若是再不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她别无选择,只能暂且以贺茂忠行之徒的身份走下去。
离岛不大,十里见方,划入杏原,来往千代田还算便利,是以游人络绎不绝。
无论是作为贺茂家主,还是作为阴阳头,贺茂忠行临岛,自然不会无人接待。杏原城主听闻京中贵客造访,早早便备宴为一行人接风洗尘。
久候数寄不喜人情往来,当然不凑这个热闹。好在收徒一事贺茂忠行看得极重,作好万全准备之前定不会公布,她在外人眼里不过一个小小的巫女,谁会管她在不在场。
倒是安倍晴明此番也很是低调,扮作幕僚随行。其实也就能骗骗杏原人罢了,纵是无缘得见,平安京中又有谁人识不得他三千丝尽雪。
上岛前,贺茂忠行三番五次叮嘱她遮好容貌。久候数寄压低他替她备好的市女笠出了门,总算明白是为什幺。
离岛之上离人阁,竟是烟花之地。
奇了怪了,岛上除去离人阁再无居所,贺茂义心是要收服大妖不知火,跑这儿来干嘛?
依贺茂忠行所言,他不该是个流连美人乡的人。
可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久候数寄确实听见不少人口中提到了不知火。
直觉告诉她此不知火非彼不知火,正欲找人套个话,又想起自己女子之身,着实不太适合出现在这里,指不定会被误认为阁中歌伎。
压着帽檐定了半晌,久候数寄咬了咬唇珠,打算作罢。
反正有阴阳头亲自出马,她过不过问,区别不大。
“不知火是离人阁的歌伎,”冷不丁一把熟悉的嗓音响在耳边,惊得她一颤,“听闻新月之夜她于海上起舞,慕名而来的船只连缀,灯火如昼,看上去与传说中的不知火一般无二,因此被冠以不知火之名。”
久候数寄回头看去,果然是压切长谷部。
高了他半个头的付丧神垂首低眉,神情冷淡,好似他并非自作主张向人打听,而是公事公办:“不过也有人传说,她也许真的是妖怪。”
眉尖挑了挑,久候数寄暗道怪不得贺茂义心找来了。但她心下不以为然,只道是以讹传讹,毕竟她在鸭川是见过不知火的,若是那妖怪此时在离岛上,她不应该一无所觉。
“新月之夜……过几日便是了吧?”她随口一提。
“是,但这个月她不会见人。”压切长谷部打听得十分详尽,“听说是病了。”
病了?久候数寄面色骤变:“她果真是病了?”
“这……”付丧神语塞,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久候数寄却是朝他道了声谢,掉头就走。
立刻,马上,她得想办法见上那歌伎一面。
得确认不知火究竟是病了,还是根本不在岛上?
若是后者,莫非传说是真的不成……她心下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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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茂忠行没问她为何执意见一个歌伎,当下便寻到杏原城主,打听起了不知火是否方便见客。
据说那歌伎是城主的人,总不能拂了城主的面子。
久候数寄跟在老师身侧,仍戴着市女笠,但不妨碍她看清城主听明他们来意之后,面上乍现的难色。
“实不相瞒,”贺茂忠行顿了顿,虚揽过她的肩,“内子体虚,难堪舟车劳顿。此番慕名而来,若是不能见上一面,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城主目露惊讶:“原来这位是夫人……这……”他果然有所动摇。
久候数寄掩唇,十分配合地咳了两声。加之她肤白骨瘦,看着还真有几分病弱的模样。
对于贺茂忠行擅作主张给她安了个夫人的名头,她倒并不介意,权宜之计罢了。不过凭他们的年龄差,介绍成幼妹也并不过分,怎幺偏偏挑了这个借口?
她藏在垂绢下的眼瞥了贺茂忠行一眼。
话说到这个份上,杏原城主再不有所表示,简直就是不近人情。何况阴阳头可不是个虚衔,不似杏原地处偏远,他这个城主当的着实不上不下。若是卖下这个人情,日后在京中能有人照拂,岂非一件美事?
杏原城主终于还是松口了。
话说回来,贺茂大人和他的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夫人大约是体弱见不得风,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倒看不出什幺来。
可贺茂大人眼角眉梢不经意泄露的怜爱,丝毫作不得伪。
要是他和阿离也能这般就好了。
既是阴阳头开了口,也不必等到什幺新月之夜。城主转身吩咐了下去,不出一个时辰,消息便不胫而走。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夜里杏原城主于海上设宴款待贵客,献舞的可是许久不见的不知火。
这般轻易地请出了不知火,久候数寄反倒打消了疑虑。看来那歌伎名唤不知火真的只是个巧合,而非另有隐情。
但扯下的谎还是要圆的,这一次她不但逃不掉麻烦的应酬,还得以他人之妻的身份出席。
她坐在梳妆的案前,捋了捋鬓边暂且被阴阳术变得乌黑的发,幽幽叹了口气。
“怎幺了?”贺茂忠行整好了衣冠,敲门而入,“不习惯?”
如今他们自然被安排在了一处院落中,好在岛上地广人稀,不必同室而寝,算是避免了尴尬。
私底下宴饮,贺茂忠行也没整饬得过于正式。他换了直衣——这象征着天皇的宠信,也许他们一行人在岛上的行动会更为便利。
他身姿笔挺,执扇而立,如清风朗月,迢迢而期。
不待久候数寄回应,他信步上前,俯身看向镜中女子。
她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略施粉黛便美得不可方物。姬发稍作修剪披在层层叠叠的小褂上,本应显得臃肿的装束越发衬得她弱不胜衣,从宽大的袖口探出的手腕象牙一般润白而纤细。
镜子里那双月灰的眼盈盈如星在水,直教人一头扎进去,沉沦至底。
贺茂忠行眸光闪了闪,肯定道:“很适合你。”
他向来是会说话的,深谙如何把握矜重之度。直言女性姿容,其实是相当失礼的行为,而她绝非自恃貌美的姑娘,是不会喜欢的。
“不过,”他舒眉一笑,清风拂面,朗月照人,“还差了点什幺。“
久候数寄不明所以,透过模糊的镜子看他,隐约嗅到一缕檀香。
贺茂忠行将手中贴金挂穗的桧扇递向她掌心,她下意识接过。肌肤短促相贴,看似不曾在任何人心中掀起涟漪。
镜中两人依稀可见,他垂眸,她擡首,四目相对,十指交扣,恰似恩爱卿卿。
贺茂忠行眼底绻意更深:“这便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