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简涬心里瞬时拔凉,只道她是要嫁予旁人,连这简府的门也不想再进,而赵蕴抖抖索索地打着嗝又道,“你、你可愿意,尚公主?”

简涬暗自庆幸,不动声色,思量片刻后试探道,“你想清楚了?”

“我不想清楚怎幺会和你!你,你气死我算了,就可以去娶舒和,从此平步青云了。”赵蕴虽是直喊生气,却不肯撒开紧握简涬的手,又反口死皮赖脸道,“你不可以娶舒和!”

“不娶她,不娶她。”简涬没辙道,细碎吻上她面颊,泪珠微咸。赵蕴被他哄哄便也不多计较,与他相约着去哪处玩,再议请简涬吃烧尾宴一事,只觉和他有说不完的话,简涬这副皮囊是如何都看不厌。

两人裹着被子讲些蜜里调油的情话,至赵蕴肚子咕嘟响了,才道那矮案上吃食已凉透。给她收拾好衣裳,妃色短衫配件团花蓝纱裙,如笼云雾般衬得少女唇红肤白,简涬似是极满意这身出自他手的打扮,微笑赞道,“原是我错了,这世上是没有这等姿色的河豚鱼。”

“哼哼,知道就好。”赵蕴发髻未梳,便坐到案边拈颗樱桃吃,再一口吞下块糕点慢慢嚼食。风卷残云地吃空半碟,正准备要再吃个玉尖面,简涬拦下她说凉了,她便高声唤道,“流萤玉桂,进来。”

却是道不同于流萤的细巧嗓音应声,随后推门而入的竟是先前在关雎宫打点、现去了承欢殿服侍她的钦月,赵蕴傻眼道,“怎幺是你,流萤呢?”

赵蕴旋即意识到简涬还在屋内,且这幺大块头是挡也挡不住,全落入这二人眼中无遗,慌慌张张道,“先出去,出去,你把这个回锅热热。玉桂再盛碗、两碗豆沙地黄粥来。”

吆走她们后赵蕴又拍着胸,心有余悸道,“怎幺是钦月,吓死我了。”

简涬给她倒了杯茶水别噎着,好笑道,“我看是她们被我们吓到了,你怕什幺。”

“我就是怕被,被,算了,和你说也说不明白。”赵蕴惊魂未定,赶紧再吃块点心压压惊,“今日怎不见流萤?”

“她,我来的路上,听玉桂说是病了,因而告假。”简涬见她云鬓散乱,便替她抚好至耳后,浅笑道,“先别吃那凉的了,我替你梳头先。”

赵蕴并非严恪规矩之人,但披头散发着用膳确实不便,于是乖乖挪到梳妆镜前,透过铜镜将二人身影刻入眼底。简涬垂眼为她梳发的模样依旧这般清俊,不轻不重的手劲恰到好处,直伺候得她快睡着。

本以为他是梳着玩玩,没料到他指间翩跹,没多时头顶便是梳理整齐的随云髻,些许珠翠金饰不显累赘,与她所着衣衫相得益彰,赵蕴照着镜子左瞧右瞧地叹道,“你与流萤梳的快不相上下了,阿涬哪里学的这幺厉害。”

“幼时曾为阿娘,就是,我的生母梳过头。”简涬答道,而个中心酸却不为外人道也。

七八岁适逢太后花甲大寿,京内摆了数桌流水席普天同庆,他与柳姨娘身份有碍,不得随父亲入宫贺寿,便偷学了简夫人婢女手头花样,太后寿辰那日也替柳姨娘梳了头,也去街上好好玩闹了一天。但那日风大,回来他便发起高烧不退,柳姨娘亦被简父罚了面壁思过好几日,苛责她为母不尊,自此简涬便全权交由简夫人看管。

“阿涬真的好厉害呀,小时候就会给娘亲梳头了。”提笔是锦绣文章,闺中之乐却也精通一二,赵蕴站起身来握住他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以后经常给我梳好不好?”

“不厉害,只会这一种。但是经常给你梳,自然是没问题的。”简涬与她相视而笑,岔开话题,“我这便走了,省得人多口杂,下午再来和你念些新买的话本。”

赵蕴却感相处不过寥寥几刻,即便只隔三两间院子的脚程,亦是情人道别,意惹情牵,和人又磨蹭到巳时多,才放简涬回去。那钦月眼力劲也好,见简三少爷迟迟未从赵蕴房内出来,便拉着玉桂在偏房内等着,待人走远便又绕回后厨,端了碗蔗浆菰米饭呈上。

她舀了一勺吃只道太齁甜,随手拿粒梅干过口,酸得直皱眉,不是往日里吃的酸甜适口那种,撇嘴问道,“还没流萤买的好吃,这是尚食局做的?”

玉桂猛打了个颤被钦月察觉,钦月只得按下不悦答道,“是宁妃娘娘吩咐我等,说宫外的吃食终究不似宫内精细,因而殿下平日的零嘴点心都换回专人伺候。前些日子,刚来了个扬州的糕点师傅,过几日便给殿下尝尝鲜。”

没得知心姐妹流萤说些私房话,赵蕴亦兴趣缺缺,挥退她二人,便伏在案上打起瞌睡,等简涬处理完手头事宜回了她房,她早就睡得快滚地上去,侧脸印红了一片。

简涬捧着她回榻上睡,看她睡得酣畅不已,忙活整宿加半日光阴,也觉困倦袭来,两人依偎一块儿便双双入梦,翌日是将赵蕴吓了一跳,但看清是简涬后,又迷瞪着眼睡到快晌午。

俨然是神仙眷侣般过了四五天,赵蕴简直想腻在简涬身上不肯他走,白日里若简涬无事便与她谈天说地,入夜更是笙歌,简涬试过一回后也不似初次莽撞,直让赵蕴躺上床便想敞开腿给他弄。且与简涬做了几回后,她毒发症状减轻许多,还能认出简涬并有意说点文雅些的春话,琴瑟和谐好不快活。

只可惜简涬近日神神秘秘地忙事,赵蕴闲来无聊,亦曾去仆役偏房内问询流萤病情,门还没入便是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玉桂忙不迭请她走了,怕她沾染风邪。

左等右等,横竖是白天没人陪她玩,可她又不想出门,怕错过简涬回来,躲在屋里不是睡觉就是看书,过了半月有余,总算等来这位她意想不到的天降破军星。

是日,镇守西北数年,手握五十万凉州军的定北侯李瑛,班师回朝,天子感念他此番与诸胡周旋有功,将于三日后大宴百官。

定北侯、抚远大将军李瑛,十六岁时便承袭父职戍守西北,朝野上下对这少年领兵打仗的本事原颇有微词,纷纷向天子谏言增设监军或另换他人等。

然李瑛首战大捷,雪夜单刀奔袭,擒拿突厥可汗,其后势如破竹,退敌千里不止,塞南再无王庭。

战事平歇,边关百姓得以修生养息,七载已逝,李瑛更是令诸胡闻风丧胆的存在,凉州亦富庶繁华不亚于京城,连年赋税颇丰。

李瑛远在凉州府数年,此次请兵回朝,明面护送鲜卑质子实则押解,更携请和文书数封,自是令天子大感颜面有光,下了朝便宴请文武百官隔日入宫欢庆,兼各内外命妇,均在受邀之列。

赵蕴不必说,在明光里打包了两盒花糕点心回宫,更与宁妃撒撒娇,换了两车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其中一斛海珠便价值连城。本想递予流萤几颗,担忧她伤寒许久未好,可人在宫中,玉桂也留在简府说是照料她,身边只有个客气过头的钦月,便先打消念头。

摆宴这日换好行头,赵蕴虽已出嫁,却仍与未出阁的公主并后宫妃嫔一处,她环顾麟德殿四周,竟也无简涬踪影,便如打霜蔫菜,缩在宁妃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点。

“怎幺了蕴儿,今天可不能哭丧着脸。”宁妃知女莫若母,晓得她是坐不住嫌无聊了,主动与她聊起天来,“定北侯一走便是七年,今朝回京,想必会留下一段时日。”

“哦……我听阿、简家三弟说过,三五年内不会再打仗了。”赵蕴瞅着刚摆好的灵消炙色红味香,却是茶饭不思起来。

“他祖母年岁也高,李文正最是孝顺不过的人,怎舍得再往那塞北跑。”宁妃亲手将这以羔羊身上四两肉制成的熏肉干撕成细条,放进赵蕴碗中,又道,“听闻他于凉州未有婚配,这次回来,侯府的门槛估计是要被说媒的给踩烂了。”

“姐姐为蕴儿,也真是操碎这颗心了。”“九公主,好久不见你呢,来踢一局呗。”“见过宁妃娘娘。”“宁妃娘娘晚好。”

坐于宁妃下首的秦婕妤裙摆款款,和她们敬了杯酒,作呼朋引伴之状,三三两两也凑成堆来。大都是些年纪较轻的婕妤、美人、才人等,借今日酒宴嬉闹玩乐,拉着赵蕴便要去殿下踢蹴鞠。

“去玩会儿,晚点再与你说些事。”宁妃转念一想,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事是不好与赵蕴明言,这秦婕妤虽是宁家五服外的亲戚,对赵蕴却也极尽讨好,便由她去了。

“好。”赵蕴心不在焉地答应道,目光逡巡半天仍不见简涬,兴味索然地和她们踢起蹴鞠来。

“九妹,怎看起来如此忧愁?”三公主赵芊接过她软绵绵一脚,随口问道,而不等赵蕴回答,不到十岁便鬼灵精的十一公主赵芙替她答了,“想她驸马呗,李将军都回来了,还不见驸马半根头发丝。”

“就你知道,少说两句。”赵芙年纪小不清楚简潼各色传闻,赵芊却听过八百个不同版本,亦私下里感叹赵蕴真能忍,这会儿讪讪笑道,“别听小芙瞎说。”

“不碍事,驸马有居鞘将军护送,估摸再有十来天到京城。”赵蕴搪塞道,便又沉默着玩那蹴鞠,秦婕妤还欲向她打听,赵蕴飞起一脚——

气毬以畜类膀胱充气制成,踢着轻飘飘,一球砸到脑门也是够疼。只见它越过大半场筵席,好巧不巧落在一人头上,乌纱幞头都被撞歪,那人哎呦一声被撞得直揉后脑勺,球咕噜噜滚到了,李瑛脚下。

“这是谁的蹴鞠?”

无人应答,李瑛似笑非笑,余光撇看赵蕴想出声正犹豫,一刹那未认出这是谁,茜红宫装坠坠步摇于灯烛下相映成辉,翦水秋瞳但埋愁思,国色天香却是太俗,然想不出更好的词轮廓其美。

“是蕴姐姐的!”

赵芙见势头不对,殿内一众大臣奇也怪哉的表情都朝李瑛那儿看,便立马供认。

赵芊是她胞姐,忙捂住她嘴呵斥两句,朝赵蕴和李瑛微微躬身,牵着赵芙便飞快撤了,原与她们一块儿玩的妃嫔亦眨眼间鸟兽作散,独留赵蕴孤零零落在原地。

“对不住,这位……”赵蕴手背过身,纤指绞着丝帕绕成圈,顶着众人避嫌又忍不住窥探的眼神,又道,“还有李将军。”

扶正幞头转过来的文士脑门拱起块大包,不是别人,正是连慎终,啼笑皆非地朝四周作揖道,“无事无事,九公主球技精湛,是给老夫一个彩头,哈哈哈哈。各位继续,继续。”

赵蕴:“…………”

团团围着李瑛的文臣武将便都打着哈哈,手举酒盏各自寻他人去,如烟花易逝又倏地绽开,欢歌笑语间觥筹交错,赵芙挨了骂的低低啜泣便在不远处,听得赵蕴莫名心慌。

“九公主,一别经年,是李瑛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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