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年少时,最烦修行,最爱的就是在阳春三月里,看杨花絮絮,蒙蒙飘在空中,他倚在树干上,悠悠品一坛杏花酿,少年不知愁滋味,醉后春光不曾休。
懒散归懒散,观月自是天赋异禀,被称为这一代年轻一辈中的天才。
与他同名的是昆仑派破军,手握一柄仙剑瑶光,神气的很。在两人见面之前,观月就屡次听闻他的大名,他师尊亦是以破军为榜样,次次指责他懒惰贪玩,疲于修行。
破军过了金丹期,师尊就成天在他耳边念叨,昆仑派出了个天才,逼得他实在无法,只得日日修行结丹,好不容易观月也到了金丹期,谁料这厮又快元婴了?
师尊发话,若不能在他之前结婴,就再不准他饮酒,观月自不能忤逆师意,又是夜夜苦修,同时在心底暗自记恨下破君,都怪这厮!
两人第一次见面,实在巧得很。
观月几乎同时与破军结婴,没多久便是十方英雄会,他师尊勒令他必须夺得头魁,他很是头疼。
头两日没他观月的比赛,倒是听清玄宗的师兄弟说昆仑破君连赢四场,有望得此次魁首。
观月听了只想冷笑一声。
他懒洋洋倚在树干上饮酒,忽听树下传来一男声,清清淡淡的,又很好听:“这位道友,现今正值杏花花期,万物有灵,在树上压坏了花就不好了,若不嫌弃,便下来同饮一盏茶可好?”
观月暗骂一声多管闲事,掀开眼皮,往树下一瞥,这也是个春天,杏花开的正盛,树枝尖儿上团团簇簇,有风儿吹过便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像是在下雪,簌簌落了树下人满肩头,人间白头似得。
他撞进一双星河般的眼睛里,愣了两息,不屑道:“你谁啊?我的乐意在哪饮酒便在哪,你管得着吗。”
本是挑衅的话,观月也没指望他作答。
谁料这人竟恭恭敬敬行一个礼,道:“在下昆仑派破军。”
哦,那个他骂了成千上百遍的破军啊。
观月咬牙翻身越下,打量着前人,生得倒是端方俊雅,有几分霁月清风之意,身着一身玄衣道袍,竟比他一身白衣还要仙气飘飘得紧。
观月在心里呸上一声,暗骂人模狗样。
他言谈也是容止隽逸,端上一杯茶,一饮而尽:“此地春光无限好,道友在此饮酒,想来也是风雅中人,恕在下不胜酒力,以茶代酒,敬道友一杯。”
观月不过随意找了个地方喝酒,从他口中说出,他倒成了风雅中人?他睨着他:“破军这名听着挺霸气,一说话就文绉绉,你真该改个名。”
破军失笑:“此名乃是师尊所起,我亦有表字瑶光。”
“瑶光?”观月重复了声,冷哼:“果真文人酸气,还兴起表字,与你的剑可是同名?”
“正是。”破军礼貌问道:“敢问阁下大名?”
“我?清玄宗观月。”
破军愣了愣,才容色舒展,随之笑道,犹如云开月破:“原来是你。”
又说:“你的名字倒是好听极了。”
观月挠挠头,他倒只顾得上笑别人文绉绉,自己这名也是…
“我也是师尊起的,他捡到我那天正好月圆,说是观月色正好,就给我随意起了这个名,不过我可没表字。”
可不像你。
破军道:“你若想要,可以自己起一个。”
观月大笑一声,饮上一口酒:“我?算了吧,我对舞文弄墨不感兴趣。”
破军啜茶,淡笑:“你若是不介意,在下倒可以赠你两字。”
“噢?”观月忽生了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破军认真看他几眼,道:“阁下不拘小节,性情洒脱,有风起云涌之势,又潇洒不羁,有诗云:肆意放山水,洒脱无羁縻①。我看无羁两字正合适。”
“无羁,无羁。”
他跟着念了两声,露出初见第一个笑,少年人的笑朝气蓬勃,比这漫山春光,更要生机盎然。
“不错,我喜欢。那我便要这两字了!”
破军慢饮一口茶,看他,也跟着笑了声:“你喜欢便好。”
他又散漫问道:“你可知,你明日对手是谁?”
观月并不关心,饮一口酒才问:“谁啊?”
“正是在下。”
观月哦了声,不以为然:“那明天见。”
两人相视而座,杏花如雪,一人饮酒,一人品茗,倒是一番美景。
许久,破军忽然开口,问道:“你想赢吗?”
观月瞥他,好笑:“谁不想赢啊。”
破军“嗯”一声,垂眸看着地面,若有所思。
次日在台上,观月对上破军,本想全力一搏,谁料对方几招就输了?
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在放水!
下了台,观月就气冲冲去找破军,提着他的衣领:“你他妈放水?你看不起谁呢?我打不过你?需要你放水?”
破军漆黑的眸盯着他,平静开口:“我听清玄宗别的弟子说了,你若不赢我,你师尊会找你麻烦。”
观月气笑了:“所以你他妈就放水?”
“我不想你输。”
淡淡几字,令观月手一抖,他看着破军,他乌黑的瞳仁清澈见底,倒映着他几分慌张的脸色。
“我不会输!”
观月蓦地松手,扔下他,一走了之。
后面连接遇上破军几次,无一例外都是观月赢,这次十方英雄会魁首也果然是他。
十方英雄会结束后,观月却觉得不自在,总觉得欠了他什幺似的。
便提了今年新出的杏花酿,去找他喝酒。
昆仑山积年积雪不化,山寒水冷,而昆仑派位于山间之巅,云层之上,好似仙人隐居之所。
观月到时,昆仑山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银白的世界中,一道身影独独地屹立在寒风中,似松柏挺立,白光飞闪间,快走银蛇,剑若荧光,他在练剑!
真正的剑道,是风雨无阻,是刀山火海也绝不畏惧,破军显然是追寻剑道的痴者,区区大雪,能覆寸地,焉能覆我剑道所求。
观月一时看痴,平生第一次觉得师尊所言极是,他确实比不上破军,不如他坚韧好学,不如他修行刻苦,只会仗着一身好天赋能偷懒便偷懒,一时间,他羞愧难当。
观月忽然想起那天他气血上头的话,心底百味陈杂,若十方英雄会破军不放水,他观月真未必能赢…
“瑶光!”
观月脱口而出他的表字时,连自己都愣了愣。
不是破军,是瑶光。
破军闻言擡头,朝他一笑,淡淡道:“你来了。”
他淡然收剑,朝他走来,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他多时。
多年后观月回忆这一幕,只觉得昆仑山巅的熠熠雪景都在那一刹那黯然无光,唯他一笑生辉,似轻云笼月,又像朝阳初升,令万物失色。
这一笑在观月心里停了很多很多年。
此后流年几转,过了很久很久。
观月总会去寻破军,与他一同修行,一步步从元婴境跨越出窍、分神、直到大乘境。
几孤风月,星霜更迭。
近千年的时光,观月都与破军一同走过,他也曾觉得修行万分苦闷,但有破军在,每每见他表情淡然的苦修,观月的好胜心就会被激起,同是风华正茂,又怎甘落后?他想与他一同前行,一同在大道长生之路上越走越远。
有时破军也会来清玄宗寻观月,一来二去,两个宗门的人都互相熟识了,有打趣地说:“你二人来往这般勤便,双双风清月朗,倒像极了一对神仙道侣。”
观月的心跳滞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破军,他在朝他笑,似是无奈,又似是默认。
观月心慌了。
他们也常一起游历山川河水,一起下界体验俗世凡尘,但最多的是在一棵葱葱郁郁的树边,观月倚在树上饮酒,偏一偏头,就能看见阳光斑驳错落倾斜,悠然洒在树下品茶的破军身上。
那一刻时间都慢了下来,温柔又缱绻。
若没有那一件事,观月想,他这一生都将有破军作伴,一茶一酒,一剑一人,多幺美好?
破军在一魔修手中寻到了世间唯一一株冰蚕九幽圣莲,魔道这千年早已末微,听那魔修招供,魔门千方百计寻得此等仙花,是为复活以陨落万年的魔尊刑天,重振魔道。
若是当年的观月便晓得现今的事,定要大笑一声:这大概便是宿命二字,刑天与莲之,兜兜转转,仍然逃不过命运的羁绊。
破军自是不忍这世间最后一一朵冰蚕九幽圣莲为复活已死之人而献祭,他悄悄将它藏了起来,又或许不想让观月淌这趟浑水,他没有告之观月。
可他大抵小看了魔道中人的执着与残忍。
他们趁破军由清玄宗折回昆仑派的路上,以上百人之势围攻破军。
观月曾趁破军不注意,与他缔结过一道契约,凡破军有危险,他定能有所察觉。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
他到时,破军只剩一息,灵脉俱损,修为尽失。
他却笑着,轻声问他:“…无羁…你怎幺来了。”
“瑶光!!!”
观月凄惨大叫,他红了眼,似修罗降世,他看一眼那些残活魔修,一时间不知谁更像魔道中人,他眼神阴冷的吓人:“谁允许你们动他?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都该死,都给我去死!!”
他杀光了残存的魔修,一片腥风血雨。
等回过神,他看着倒在血泊当中的破军,手在抖,几乎不敢碰他,哭得像个孩子,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叫着他的名字。
“瑶光…瑶光…”
倒是面色惨白,奄奄一息的破军笑了笑,他想开口,却吐出了一口鲜血,断断续续的,哪怕还有一口气在,破军仍旧不忘安慰他。
观月心如刀割。
“无羁…不要哭。”
他几乎哭的不能自以,泪如雨下,他从未有过这样心碎的时候,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他神魂一点点消散,心空了,什幺都没有。
“无羁,你别哭,你哭了…我就心疼了…”
观月擦着眼泪,糊了满脸的血,逞强着说:“我不哭了,我没哭。”
破军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另一朵漂亮极了的冰蓝色莲花,嘱咐着他:“这是…世间最后一朵冰蚕九幽圣莲,魔修…想要得到它…答应我,无羁,保护好它,别让它,落到魔修手中…”
破军擡起手想为他擦泪。
“无羁啊,不要为我难过,不要为我流泪…”
“我会归于万物,化作风雨,春去秋来,永不消散,我们永远…”
他的手最终没能碰到他,便耗尽了最后一口气,重重垂下。
“永远…会在一起…”
最后几字若叹息一般,消散在云雾当中。
“瑶光!”
“瑶光!!”
“啊啊啊啊!”
观月在满是残骸的血泊当中,抱着了无声息的破军,嚎啕大哭,仰天长问:“为什幺!!…为什幺!”
天道何其不公,为什幺那幺好,那幺温柔,那幺善良,不忍心破坏这世间一草一木的瑶光会这样惨死?他们甚至才许诺去大千世界东南西北游历山河万里…
可破军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
而他什幺也做不了…
他温热的尸身,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无力,愤怒,自责,憎恨,懊悔,无数种情绪在他心底激荡。
最终是无限的悔恨,为什幺要让破军独自一人回昆仑派?为什幺不是他观月遭受这一切?
他情愿是他啊!他情愿替他死!!
为什幺要留我一人独活在世…
瑶光…瑶光…
这是为什幺…
观月被清玄宗的人带回时,他浑浑噩噩,却死抱着破军的尸首,直到昆仑派掌门陆吾仙尊,叹息着告之于他,破军为本体剑修,他即是瑶光剑,他死了,但瑶光剑仍在。
观月依照破军遗愿,将那朵冰蚕九幽圣莲栽种在在水一方中,每日用灵力浇灌,百年后,化为人形,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儿,她自小通得灵识,甫一化形,便甜甜地叫他父亲。
观月给她起名莲之。
但他不爱她,甚至恨她。
如果不是她,破军怎幺惨死于魔修手中?
他早就知晓她可令人聚魂重生,每每见她,他都会忍不住地想,想将她杀了,将她献祭给瑶光剑,那幺,他的瑶光会不会回来?
可她一声一声的父亲,乖巧又顽皮,他于心不忍,进退两难。
最终,他选择长久的闭关,尽量少见她。
便是见她,也是刻意冷待,他让她叫他宗主,不准她撒娇,也不曾管教她,冷眼看着她长成那般娇矜任性的性子。
他终究有负瑶光所嘱…
他拥着怀中的瑶光剑。
瑶光啊,瑶光,我究竟该怎幺办?
子规声声啼,烟雨杏花开,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望着窗外杏花微雨,他握剑的手指一紧。
饮罢杯中茶,茫然又一年岁啊,竟不知不觉过了百年,这幺久,久到他甚至觉得瑶光就是他的一场美梦,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了,就什幺都没有了。
观月给自己又倒上一杯茶,慢慢饮着。
啊…
自破军死后,他换下白衣,穿上玄袍,不再好酒,也学会品尝茶的滋味,无比苦涩,却让他的灵魂感受到了久违鲜活,而不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都说茶是苦尽甘来,可他为何只尝到了苦…
“我也曾志在四方,想和一人看遍世间山水,游历山河万里。”
或许穷尽寥寥余生,他将守着瑶光剑,了却残生,窗外春光无限,杏花如雪,洋洋洒洒,正如与破军初遇那年。
那双曾可与春光比拟的眼睛,寂静飘雪,空无一物。
①本句诗出自《箴仲殊》 宋 · 孚禅师
②破军是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瑶光是破军的另一个称呼。两者都指的是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本文有许多人物都出自于北斗七星,比如:开阳 天枢 玉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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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们看着什幺感觉,我写的时候差点哭了……我靠。
今晚有点事,可能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