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看法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应当透过繁复、高端、精妙的图纸,去关注并挖掘城镇乡村的欠发达角落,设计的建筑满足弱势群体的需求,而不仅仅是为繁华城市锦上添花。”
“在米兰交换期间,我和同组学员去犯罪率最高、难民最集中的区域进行实地调研,通过空间设计给当地难民提供临时安置点,用设计让边缘群体感受到城市的温度。这也是为什幺在这次的作品展示中,我选择了‘触摸里弄的烟火气’。建筑不应当成为资本城市逐利的奇观,其最根本的落脚点依然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想传达的也是这样一种理念:将建筑的人文关怀扩散到城市的偏僻角落。”
做完作品展示,将最后一批交流的外校老师们送走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画廊空落下来,阎飞大喘一口气:“我靠,终于结束了!!拿了第一就是爽。等会儿再收拾这里,反正在上海还要待好几天。组长,晚上聚餐不?”
温明征摘麦的手顿了顿:“今晚我有点事,明天中午吧。”
原本低头整理桌子的组员们也纷纷擡头,阎飞问:“什幺事啊?比赛不搞完了嘛。”
“我父母最近也在上海,今晚有个酒会,他们要我去一趟。”
“啧,纸醉金迷啊。行吧,明天聚餐,我回去补觉。再熬夜下去真快猝死了。”阎飞啧啧感叹两句,又朝温明征挤眉弄眼,“你也悠着点儿,别夜不归宿。”
温明征没理他,径自走到纪月漪面前:“这几天辛苦你了。”
旁边有男生起哄道:“组长,我们几个也很累啊!你怎幺不表扬一下我?”
纪月漪的脸微微红了,羞怯道:“没有…我也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温明征警告性地看了想接着搞事的男生一眼,对大家说:“我先走了,大家今晚早点休息。”
“是个人都看得出纪月漪对温明征有意思了吧。温明征是什幺态度?”徐鸿凯推开办公室门,开始收拾一派狼藉的桌面。
“他不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幺。”阎飞兴致缺缺地说。
“不应该啊,之前那幺多女生跟他套近乎,他不也只接受了纪月漪进组?”
“那是因为纪月漪本事过硬。”阎飞翻了个白眼,“别把他想的跟你一样恋爱脑。”
“喂喂喂,人身攻击要不得啊。我实话实说嘛,好多人不是默认他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他对纪月漪一点感觉都没有?”
“目前来看没戏,他不喜欢别人开这方面的玩笑。你看他对哪个女生特别过?要不是纪月漪进这个项目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事,他不会留她的。”
徐鸿凯无语道:“我真想不通他怎幺做到对纪月漪这种级别的妹子无动于衷的。喂,你跟他共事这幺久,他性取向到底是男是女啊?”
阎飞默了几秒,终于忍不住说:“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别给别人说了。”
“他刚拿下近代建筑史学术会议唯一本科生参会资格的时候,我们出去聚餐庆祝,不小心喝多了,我听到他叫了他初恋的名字。”
“卧槽!!他之前谈过恋爱?”
“嗯,我第二天逼问他,他才肯说。”
徐鸿凯的眼睛燃烧起八卦的火焰:“求恋爱细节!”
“其实他也没说什幺,他们高一就在谈,感情一直很好,高三他忙竞赛,跟女方断联系了很久,四月份才回学校。那时候要高考了,学校让他复习六科,争取冲状元,他女朋友也要专心备考,压力挺大的,所以他们那两个月也没怎幺见,直到高考结束才约出来见了一面,但是也就是那天过后,他女朋友不告而别了。”
“什幺叫不告而别?”
“他女朋友走之前给他留了一张道歉纸条,大概内容就是异地恋太累了彼此不合适分手吧之类的话,然后删了所有社交账号,再也没出现过。他去找他女朋友,才知道他女朋友家里出了事,具体的他没跟我说。反正,总而言之,他女朋友就这幺失联了,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不是要回校拿档案吗,也没出现过,据说是复读了。他这几年一直在找她,但没消息。”
徐鸿凯一脸困惑:“温巨巨这是被甩了?这波强行分手听上去也太惨了。”
阎飞讳莫如深地摇头:“这是他的情伤,你别在他面前八卦,更别给别人说。反正,初恋情结嘛,你懂的,我猜他找到初恋之前不会找新对象,没办法,意难忘啊。”
话音刚落,办公室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把他俩吓了一跳:“阎飞,你在里面吗?”
阎飞两步过去开门,瞪大了眼睛:“纪月漪?”
纪月漪眼眶红红的,却没说什幺,把手里的本子递给他:“刚才我在外面收拾东西发现了这个,温明征把他的笔记落下了,拜托你帮我转交给他吧。”
阎飞心里隐隐有了个不好的预感:“那个,你回来多久了?”
纪月漪没回答,把本子塞到他手里,低着头走了。
徐鸿凯扶额:“这真是…她恐怕全听到了。”
阎飞心烦意乱地把本子往桌上一搁:“还真是不能背后说人,这下怎幺办?”
“纪月漪嘴很严的,应该不会乱说。不过这下她该有多伤心,你干的好事!”徐鸿凯恶人先告状,瞪了他一眼。
阎飞的注意力却没空分给他:“等下,这是什幺?”
刚才他放本子的力度大了些,一张拍立得轻飘飘地从纸页间飞了出来。
温明征并不喜欢这种酒会,他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接连一周熬夜赶工,虽然成果不负所望地拿了奖,但这种喜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随后便被疲倦所掩盖。他尽力不让这样的表情露出来,陪着父母应酬。席间的菜肴摆盘精致,风味绝佳,动筷者却寥寥无几。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敬酒,他忍着厌烦和不耐,同他们客套。他们说话的内容也千篇一律,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目光投向逐渐冷掉的菜,心想,可惜了。
…如果她在这儿的话,一定早就津津有味地享受起来了,直到撑到走路都困难,但还要扶着他的手臂,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为什幺要浪费厨师的心意呢?”
又想起她了。
可能是最近太忙,她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在记忆里永远都是那幺清晰分明,像是从来不曾在他的生活里空缺过。
他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拦住侍者要了一杯酒。
余光里瞥见一个短发女孩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杯香槟,巧笑嫣然。
他对她有点印象,刚才小鸟依人地伴在某位房地产老总身边。那位老总喝过几年洋墨水,说话便总要中英混杂,那些英文也无甚特殊意义。不知怎的,听这位老总高谈阔论时,他脑海里浮现出钱老的经典毒舌:“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作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担心自己再听下去,忍笑的样子有失体面,便匆匆客套几句,远离了这位商界精英。
他见多了这样的女孩子,只是面前这个似乎手段格外高超,竟能说动金主把她带到这种场合来。
她喝了一口香槟,开口提起的话题却突兀而不合时宜:“你喜欢这种场合吗?人人光鲜亮丽,推杯换盏,所谓‘上流社会’。”
他对她的话有点诧异,但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她们惯常用的手段,这些经验老道的女孩子很懂得如何快速地吸引异性注意,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同陌生人聊人生哲学的爱好,冷淡地撇开头。
她却丝毫没有因为冷遇而尴尬,自顾自地继续说:“这杯香槟品质很好,虽然我对酒毫无研究,但是我清楚,能在这里出现的东西怎幺可能是廉价货?说实话,我喝不出它和几块钱一听的啤酒有什幺区别——只是因为它出现在这里,包装得那幺精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它,如果我不跟着拿一杯喝,再摇头晃脑地感叹一声好酒,就会显得自己很没见识,很土,不配待在这里了。”
“但如果,把它装到一个易拉罐里,定价几块钱摆到超市的货架上,我恐怕看都不会看它一眼,因为我只喝我认识的牌子。况且我觉得啤酒比它好喝。”她悠悠地喝了一口杯中酒,眼睛却紧紧盯着他,“你呢?如果她不再精致了,变得让你不认识了,你会依然分辨出她和普通酒的区别吗?或者说,你会嫌弃她吗?”
温明征猛然意识到了什幺,冷冷地盯着她:“你想说什幺?”
她泰然自若地顶着他颇具压迫感的视线,像是故意磨他为数不多的耐心,直到他的脸色如寒冰一般沉凝,才慢慢开口道:“前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坐在路边摊里,和朋友一起吃八九块钱的米粉。她平时不是上学就是打工,生活费全部都是自己挣的,因为没有人会请我们这种学历的人做家教,所以她就去送外卖。你知道,一般天气不好的时候外卖单子特别多,所以她最喜欢的就是雨天,因为这样意味着她可以送好多单,然后,等饭点过了,她就去食堂买个只加鸡蛋和生菜的手抓饼,这是她的午饭和晚饭。”
“但在我来上海之前,她执意要请我吃一顿饭。我告诉她,没关系,我不需要,她还是坚持。过得那幺拮据的一个人,却肯花她攒了好久的工资请我在人均上百的餐厅吃一顿好的。那个时候我就想,不管她要什幺,只要她说,只要我帮得上忙,我就一定尽我所能地帮她。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见到了很多本来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接触的精英人士,我也第一次这幺直观地感受到——我和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价位上百的餐厅已经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你,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毫无压力地花好几千吃在我看来一口一盘、根本填不饱肚子的精致料理。”
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说这些不是为了仇富或者自怨自艾,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靠努力再奋斗个几辈子也达不到这种生活水平,所以早就决定了走这条路,并且,我不后悔。甚至我还劝过她,要不注意形象,好好包装一下自己,找个——嗯,谁都想过得轻松点儿,不是吗?至少我不用顶着暴雨送外卖,淋得满身是水地回来,然后感冒一星期,或者是因为外形被别人不经意地嘲笑或者嫌弃,晚上偷偷蒙着被子哭,还以为室友不知道,又或者是去二手市场淘旧衣服穿,大冬天的穿个土里土气而且早就过时的羽绒服,头上却要戴一个非常可爱的、少女心的白绒球帽子。”
“但是不管怎样,她一直在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做不到。不打工的时候跑图书馆自学编程,或者是别的什幺东西,反正一直在学。倔得要死,不管怎幺样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宁肯天天累死累活地打工学习然后攒钱,还洋洋得意地说自己以前无敌漂亮,年级上最好看最优秀的男孩子都喜欢她——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啊?”
“别说了。”温明征闭上眼睛,声音哑着,“告诉我,她在哪。”
她却只是摇头,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无可奉告。我来找你,只是想讲一点我自己的想法,她不知道。如果是刚进大学的我,意识到你所处的位置,会觉得她是在痴心妄想,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如果你也像很多在场的人一样,以女性的美貌身材或者是家庭背景作为评判她是否值得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的标准,那你配不上她的喜欢。”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知道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大厦之下还有好多人在为生活艰难地努力着,而且,始终善良温暖。就是说,无论你家境多幺优越、成绩多幺优秀,如果无法理解处在她的环境下,保持那样一颗单纯而且赤诚的心有多难得,那在我看来,是你配不上她,不是她配不上你。”
言尽于此,她端着酒杯翩然离去。
他不清楚自己怎幺和父母告别的,也不清楚在外面走了多久,只知道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
连上海的夜都渐渐沉寂下来了。
阎飞竟然还没睡,见他开门回来,立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兴奋又忐忑地看着他。
他勉强扯回纷乱的心绪,问道:“你怎幺还不睡?”
阎飞吞吞吐吐地说:“你的笔记落在画廊,我和徐鸿凯拿回来的时候,里面的拍立得不小心掉出来了。”
“哦,你看到了。”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反而让阎飞有点摸不着头脑:“对不起啊,我们不是故意的。”
“没事,本来也不是什幺不能看的东西。”
“哎,兄dei,我算是知道你为什幺不接受纪月漪了。真没想到你初恋长这幺好看啊卧槽,好清纯,你之前怎幺都不说?”
温明征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莫测:“你也觉得她漂亮?”
阎飞骤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连忙摆手说:“我是作为一个普通男性的评价,没别的意思啊,真的,就是单纯夸一下你的眼光,我之前看别的女明星也是这幺说的,呵呵呵呵…”
“她就是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温明征打断了他的尬笑,“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复合只是时间问题。”
阎飞目瞪口呆:“你…额,这是,受什幺刺激了吗?”
“想通了一些事而已。”
温明征简短地结束话题,转身进盥洗室洗漱。
关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他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她这几年过的是什幺日子。
「作者的废话:图片是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办公室。作品展示之前没日没夜地赶工画图搭模型,男主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