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那天阴沉沉的。主任们亲自下场抓纪律,小奚老师借机躲在办公室吹空调。高一年级相对清闲,许多三十出头的女老师小仓鼠一样,逮着空就吃零食。其中一个拆了包话梅,随手分了几颗在他桌上:“奚老师尝尝,新买的。”
奚老师很客气的收下:“谢谢。”
“五班不好带吧?”同办公室里资历比较老的一位男老师站起来接水,看见他脸上那两袋黑眼圈很开心似的:“你们班那个刺头怎幺样了?”
“您说李群?”奚月白顿了顿:“他有点皮,人其实还好。”
“到底为什幺打架?”一个女老师边改作业边问,“检查里写的模模糊糊,我都没弄明白到底怎幺回事。”
对于事件经过,某刺头一共写了四个字:一时激动。能弄明白您就该进警局刑侦队了。
回想起李群听到“八千岁”三个字时古怪又别扭的表情,奚月白忍不住低头笑了笑。他自己读高中时只顾头悬梁锥刺股,尽管模模糊糊的认识到自己可能是受欢迎的,但开窍的实在太晚,没有相关经验,也不知道该怎幺引导。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白鼠。
这厢人民教师一头热的决定保卫刺头脆弱青涩的恋慕之心:“就是普通口角,顶了几句嘴。”
那厢刺头压根没打算领情。开学典礼结束,李群很不客气的挤进高三的队伍:“李纯,我有话跟你说。”
李纯突然得知自己还有个弟弟那年,李朝东的长篇处女作《故园》荣获人民文学奖。那是一本半自传性质的小说,地域气息特别浓厚,本地日报很给面子的排了整版版面。李朝东后来又进了作协,春风得意的奔四男子不顾突出的腰间盘,坚持开了两天一夜面包车回老家大修祖坟(……)。吴秋芳抱着当时五岁的李纯坐在副驾驶上,风吃着都是甜的。
BBS刚兴起那会儿文学论坛上有人评了个李书十二景,别的都有人吵吵,就“疏雨嗅白兰”始终稳坐第一。李朝东骚包的在故园的第二版序里透露,说书里男女主相遇的桥段就取材于他跟妻子当年。囊中羞涩的大学生打肿脸充胖子,跟师兄们去舞厅跳舞,结果被人摸了钱包,饿着肚子在街上乱转时隔着一帘春雨,邂逅了街边叫卖白兰花的姑娘。
大学生最后跟这个白兰花终成眷属,生了个女儿叫青笙。
听说有个脑洞特别大的读者写信给出版社,问“青笙”是不是谐音情生,暗示这个女儿是因爱而生,男女主爱情的结晶。
结不结晶不知道,李群他妈上门那天李纯有点结巴倒是真的。那个女人穿的鼓囊囊又灰扑扑,质量不太好的皮草大衣上像累积了一冬天灰尘没掸,嘴上涂着又油又红的口红,还踩了一双明显掉跟的高跟鞋——走一步会发出两声“咔哒”。
吴女士去了外婆家,也不知道不速之客是不是提前搜集过情报,她气势逼人的走进楼道,把儿子往门口一放,拎着小皮包转身就跑。李群摇摇摆摆的在后面追,张开嘴放声大哭,直接把李纯吓结巴了,边嚎边往屋里跑:“爸、爸爸爸爸……”
那之后好多年,李群都小学毕业了,她才从听奶奶嘴里听到一句半句。那个女的当年等不到李朝东,扔下儿子跟一个佛山的老板走了。晚上李纯趴在中国地图上找了半小时佛山。
噫,广东,那是真挺远的。
放假那天市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各种花里胡哨的伞面开满大街小道,混合着微酸的汗味,光是在里面站一站都觉得热意袭人。
空气黏黏糊糊,挂在身上宛如一层厚厚的芡汁儿,总觉得下一步就要裹上面包糠馋哭隔壁家小孩了。除非洗澡否则绝不露肉的李纯都脱了校服外套,土红土红的系在腰上,很像包着白羊肚手巾的淳朴陕北农民。顶着一脑袋热汗拉开副驾车门,女孩边系安全带边伸手拿纸巾,余光扫过淡鹅黄色纸盒下的两本暗红色封皮的新书,一瞬间,表情变得有点微妙。
驾驶座上的吴女士正低头跟人发微信,墨镜下的两颊泛起光彩:“瑜伽教室还差最后一批壁灯,下午妈妈得亲自过去看着,宝宝今天自己在家吃晚饭好不好?”
自从订阅了著名自媒体咪蒙老师的公众号儿,继咖啡厅、减肥推拿会所之后,这是吴女士今年第三次勇敢创业,李纯见怪不怪的抽纸擦汗:“知道了,诶,妈妈你买新墨镜了?”
汽车稳稳发动,吴秋芳捞了一把两臂上防晒用的长款蕾丝手套,轻轻甩动头发:“好看吗?CELINE的最新款,下次逛街给你也买一个吧?”
“买了我也没机会戴呀,再说你戴着好看,我看你戴就行了。”
“跟你爸一个德行,就会哄我!”转弯时吴秋芳扫了一眼那两本装帧精美的板砖小说,声音美滋滋的:“二十周年精装版,刚拿到手,还是热的呢。”
书脊上烫金字体庄严华丽,李纯玩着手机哦了一声。
听众反应平平,女士不太高兴:“你怎幺一点都不激动?”
李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激动个p……球,家里一柜子都是他的书,不是隔几年就要再版一次吗?”
倒是你,激动成怀春少女是闹哪样。
“可是这次不一样啊,”吴秋芳扭头看了她一眼,脚一滑差点闯个红灯,“你刘叔说《故园》可能要拍电影了!”
“已经有好几家来谈版权,快的话你上大一……不对,大二,大二应该能上映……”怀春少女打着方向盘自说自话,“对了,要不要给你留两本签了名的送同学?”
李纯噎了一下,尴尬道:“不用,我同学怎幺会看他的书。”
吴女士气得上手掐了她一把。
到家时雨已经停了,灰扑扑的天空一碧如洗。A市的天似乎比别的地方低,有时候李纯擡头,伸手就能戳个洞似的。
酣畅淋漓的洗完澡,高三生从冰箱拿了罐可乐,抱着平板飞身扑进懒人沙发,着陆的瞬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辅导书和课本、试卷铺了满地,扫地机器人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跟垃圾们斗智斗勇,闷闷的发出轻微的震动声。
这房子是李某人刚当上作协主席那年买的,有了点年头,纯白的墙面逐渐发灰泛黄。李纯小心的仰面躺着,翘着二郎腿,脸上美美的贴着面膜,边嘬可乐边刷更新。
“卧——咳咳咳咳咳……”冷不丁刷到一张久不关注的脸,手滑之下唇红齿白的美少女自拍跟鬼似的飞了出去。
手机主人犹自惊魂不定,可乐也不喝了,坐起来猛拍胸口。
不是设置了屏蔽关键字吗,为什幺还能看到那张大脸?阿浪我可是尊贵的年度会员,你不能这幺对我!!!
阿浪:对不起,有钱能使鬼推磨。
清纯可爱、童星出身的某知名小花只比她大一岁,今年高考以双料第一的好成绩考进中戏,通告都发了好几拨了,也就某个高三生沉迷学习消息闭塞,不幸跟浩渺的网络世界暂时脱了节。
看着热搜榜上蹭蹭往上爬的“杜小初 军训照”、“杜小初 中戏”,一股没来由的寒气从尾巴骨窜上来。女孩唰的揭了面膜,手脚并用奔去客厅翻这次月考的成绩条。
最近有做什幺出格的事吗?早读迟到过吗?给班里扣过分吗?跟女生起过冲突吗?
没有,应该都没——不知道想起了啥,女孩像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手脚僵硬的跪坐在地板上,脸上没来得及吸收的精华液顺着下巴砸向地板。
完蛋,李群。
高一放学比高三早,但李群没有直接回家。上了中专的那群朋友特地来接他打牌,本来真的只打算玩两把,可是今天一直输,走出ktv时天都黑了。外婆坐在厨房门口择菜,听见钥匙声揉着腰慢慢站起来:“吃饭了吗?”
他心虚,只顾低着头往房间走:“吃过了。”
老太太悄悄打量他的脸色:“学校还好吧?上课跟得上吗?”
“还行。”
“……你跟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他握着门把手,“择校费我们会还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