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行驶了二十分钟后骤然停止。
希雅已经竭力忍耐了,为了让自己能够顺利乘坐马车,她甚至强迫自己吃了一点甜的东西,还喝了一些酒来让自己的气色好看一点。
然而那一点点酒精带来的红晕,也在车内的颠簸和她胃里的翻江倒海下,瞬间褪去,重新变得煞白。
像一个蹩脚的术法,效期短暂的让人心寒。
阿比尔没有来得及搀扶她,在马车停下来的那一刻,希雅已经冲出去,她的裙摆由于过于宽大差一点将她绊了一脚,好在她及时扶住了一棵橡树,然后便再顾不得别的,抚住胸口大口呕吐。
她胃里没有什幺东西,将那一点点方才勉强吃下的东西吐出来,也仍旧止不住胃部的生理反应,她就这样在一干侍卫和侍女面前发出失态的,恶心的声音,像一个用喉咙不断发出咕隆声的怪物,褪去了她平日里光鲜的外壳,露出了原本狰狞的一面,应该活在最肮脏的地方。
希雅的眼角渗出来许多泪水,说不清楚是因为呕吐带来的, 还是因为别的。
她对自己失望极了,如果可以,便干脆让她把自己的内脏也都吐出来才好,可是她来不及为这些事情神伤,希雅勉强直起来一些身体,想要找阿比尔,还没有平复气息,便又蜷起来,将最后一点酸水也呕个干净。
身边有人给她递来了清水,应该是阿比尔,希雅接过来,她的动作吃力极了,握着水杯的手颤地厉害,好容易没有将水撒到外面,却连漱口都让她觉得气短,下一秒就要脱力地倒下去。
等她艰难地将最后一口水吐出来,嘴里的酸涩感终于少了许多,她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向后踉跄了一步,便要跌坐在地上。
她被人接进怀里。
希雅擡眼。
一双担忧的眼睛,熟悉的,又或者并没有这幺近距离地被他这样端详过,希雅的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兰泽尔的面容渐渐变得有些重影,好像马上要涣散在黑暗里。
将军迟疑地伸手,将她唇边的一边水渍擦去,她也没有力气拒绝。
如今她的口脂已经完全消失了,露出了原本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兰泽尔知道她有自己的倔脾气,却不知道她已经倔强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决定的事情,简直没有什幺能改变她的主意。
将军将她往自己的怀里靠了靠,不顾她轻微的拒绝,揉了揉她的头发,决心强硬一些,
“我们先回去,不要去宴会了。”
她听到他这句话,却开始挣扎起来,不晓得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希雅被他扶着肩膀站起来,却没有心思去看兰泽尔,只急切地回头去找她的侍女,
“阿比尔,”她像看到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了绝望的尖细,希雅眼角闪烁的泪光让她看起来像个凄楚的疯婆子,“来给我补妆。”
几个侍女上前去,手里是准备好的各种腮红粉饼,不晓得是否是为这样的状况提前做了准备。傍晚的风从不远处吹过来,兰泽尔能感觉到希雅瘦弱身体的轻轻颤抖,连他都怕再过来一阵风便要将她吹散了,将军低下头,终于忍不住带了凶狠,低声吼她,
“你疯了?这样还要去宴会?”
她要挣脱他,又被他揽回去,腰肢被他钳地生痛,却也没有办法让他放手。阿比尔想要制止他,可一个战场上舔过血的青年陡然带了杀气的愤怒,让年轻的侍女们都不自觉吓的后退,只剩下公主倔强地,宁可去看地面上的一株草,也不去和他对视的眸子。
终于他还是服软了。
他当然可以粗暴一点,一个战士,比任何人知道怎幺运用强制和暴力。
希雅有很多他不明白的事情,责任,苦痛,或者自我折磨,而他什幺都做不了。
将军的目光短暂定格在她的绣鞋上,那是双颜色特别的鞋子,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妙变幻的色泽。
和她裙子的颜色奇妙地相配。
他脑子里不知道被谁点了一指,兰泽尔将目光收回,落到公主苍白的面色,将军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把心头那团焦躁的火气强行按捺下去,他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缓而安抚,
“你的鞋子脏了。”
希雅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鞋子,上面有一点小小的污渍,是她方才呕吐的时候不小心溅上的。
“不好清理吧,这种材质,”兰泽尔耐着性子一点点劝服她,像他真的对殿下的鞋子很有研究。不知道为什幺,他觉得这样也许能改变公主的倔脾气,“可是总觉得只有这个质地颜色的鞋子才和你的裙子相配。”
他笑了笑,拇指划过公主的脸颊,不顾她躲闪的眼睛,带了哄骗,
“我们先回去?我去帮你找同样质地的鞋子,找到了我们再去参加宴会,”大约是怕她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晚一点也没有关系的。”
当然不会再去宴会了,哪怕晚一些。
因为只有是完美的,希雅苦笑,只有自己是完美的,每一个细节都不出错,她才有勇气,站在斐迪南面前。
一双不相配的鞋子。
一处不完美的唇色。
都不可以。
都会把她一点点垒起来的自信轻易击溃。
希雅·克洛斯的自信心,就是这幺脆弱的东西。
兰泽尔感觉怀里的女孩子似乎颤抖地过分,他低了眉,以为是他方才太凶了,吓到了他,可还没有等他开口道歉,大滴大滴的泪水已经从希雅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便这样死死盯着绣鞋上的一块污渍,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不许哭出来,却怎幺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
兰泽尔一瞬间甚至后悔自己去提她的鞋子。
她似乎觉得丢脸地很,并不想在下人面前这样失态,将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也觉得自己仍旧可以感受到那些侍卫侍女沉默的,无声的审视和嘲笑。
希雅只想快一些从这一刻逃离,她将脸埋进兰泽尔的怀里,轻轻地要求他,
“带我回去吧。”
得了命令的将军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大步踏入马车里。
他没有放下她,而是很厚脸皮地便这样抱着她,坐在马车的狭小车厢。
阿比尔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制止他。
马车的车帘被放下,遮去了大半的光线,在这黄昏最后一点暗橙色的遮掩下,希雅终于有了一些安全感,连眼泪无穷无止的流淌都少了一些顾虑,她甚至闭着眼睛轻轻吸了吸鼻子,也不会觉得这种失礼的声响有违她的身份。
男子的怀抱让她被带回到她的十七岁,无忧无虑,能哭能笑。
希雅的眼泪像是被压在锦盒里太久的珍珠,一朝倾泻,便如何也停不下来。许多年没有这样哭泣,还是在兰泽尔面前,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和她失控的哭泣都让她觉得丢脸。
可是又有什幺办法,希雅便这样揪着兰泽尔胸前的制服料子,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然后被情绪一点点击溃,好像觉得到了这一步,倒不如破罐破摔地来个痛快,最后渐渐变成低声的呜咽。
像一个失去港湾的小小动物,终于露出了脆弱茫然的一面,兰泽尔的心一点点被揪紧,拿了她的帕子,轻柔又小心,帮她擦掉面上的泪水。
“我会去帮你找鞋子的,”他哄她,亲她的发心,不顾她轻微地躲闪,”我保证你依然是宴会里最美丽的。”
他不知道,那双鞋子从定制,到设计,到完工,花了整整三年。
他也不知道,从一个懵懂甚至有些自卑的少女,到她有勇气站在迈出那一步,站到斐迪南面前,又是多少年。
他什幺都不知道,可偏偏希雅觉得他的怀抱让她回到自己最想回到的那一段时光里,她是父母疼爱的西葡公主,有一个英俊张扬的未婚夫,她的未来是鲜亮的,定制好每一个细节的幸福完美,像神的宠儿。
公主的睫毛颤抖,好像她闭上眼睛,所有的重担和责任便可以推迟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现在她只有十七岁,她在丛林里见到了她的未婚夫,他还是这样勇敢和善战,她靠自己小小的厚脸皮,得以每天有一点短暂的,快乐的时光和他独处。
可是。
然而。
没有可是,也没有然而,她不愿意去想,只要她不睁开眼睛,她就不是那个盛装准备,却将一次期待已久的见面夭折在半路的西葡公主。
她似乎又开始发烧了,也许是方才的风让她着了凉,也许是她太累了,想要快一些陷入梦境,逃避现实的残酷和无措。
兰泽尔还贴着她的耳朵,含糊地说着宽慰她的话,不晓得从哪一刻起,希雅突然安定下来,耳际只剩下他那些笨拙的,但温柔的声线,眼泪也不再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她带了疲倦和昏沉的,将自己蜷进男子的怀抱里,记忆将她推回到十七岁那年,也是黄昏,也是一次大哭后的困倦。
她捏紧了兰泽尔的一颗金黄色纽扣,含糊不清地呢喃,
“南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