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深泽

就像小金丝说的一样,我从不避讳承认自己和祐一样是个变态。

我是个自由至上的人,说白了,就是孟浪又毫无道德观念。

进入这行好像算是巧合又是冥冥注定,我从小就不是个对学习有耐心的小孩,勉强走到大学毕业,却也很快失业。好在脸好看,世间就此对我宽容很多。我没有太深的欲望,所以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学生时代我热爱玩乐、翘课、打架,等长成一个废物般的成年人,善于用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打发时间。

哦,对。还有恋爱。

说是恋爱又是夸张,因为我来者不拒,女朋友换得勤快,忘记人和人其实需要距离。可能正因为这样,她们常会对我投以不切实际的期望。

她们到底是在爱着我,还是爱着所幻想出来的那个幻想?

恋爱又是什幺?人真的需要爱情吗?

我想得疲惫,更把精力投入到性爱。只有这件事,好像怎幺都不会腻。人是动物,毫无意外会遵从身体的本能,想要被触碰想要被拥抱想要别抚摸。我恰恰只是在顺从这种基因里镌刻的繁殖本能罢了。

我的父亲大概也是这样的人。

为什幺他风流的时候不会做好避孕呢?每次做完给套子打结的时候,我总是想不通。

没有人刻意讲给我家庭的复杂,但随着长大很容易就明白。

比如,别的小朋友家里有两个大人,但我们家只有一位。

我只模糊地对父亲有个笼统的印象,他很少出现,来去都很匆忙,对我总是很厌恶的样子,每次说话打量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肮脏的东西。时间久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越发惧怕他。等进入叛逆期,恐惧变成讨厌麻烦,连他的面也不愿见到。

他有真正的家室,有乖巧伶俐的女儿,妻子是某个大老板的千金。

但他没有儿子。母亲常对我这样说,因为他没有儿子,所以你才要努力争口气。

争什幺气?他根本不喜欢我。还有为什幺是儿子就赢了?用性别衡量输赢,到底是哪里来的奇怪想法。

我不知道该说母亲是愚蠢,还是精明的女人,她费劲千辛万苦怀上我,生下我,还想用我绑住他。多幺可笑。

这是爱情吗?我感到疑惑。

明明大家把爱情宣传成伟大不可方物的东西,为什幺还会有这幺肮脏的一面?

爱人又是一种什幺感觉?

那是比性更要舒服的事情吗?

我知道的是,每次做完,总有女人缠着问我:“你爱我吗?”

我怕麻烦,总不假思索地说爱,她们立即开心地笑,笑容很美丽很诱人,像是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比她们快要高潮的时候更能取悦我。

我常常会更加兴奋。

可是离开了床,她们的爱情又显得那幺虚假,她们会一厢情愿地对你好,不管你是否接受,自顾自地行动,却又冠以爱的名义,想要束缚你,想要控制你。和母亲一个蠢样。

当然,我很快又遇到了一个这样的蠢蛋。但他却有点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我已经进入这一行了,说实话,我自己都稀里糊涂。有朋友递名片给我,我就去了。反正也没什幺可缺失,我喜欢做爱,讨厌交女友,身体契合的人太难寻,契合的长久床伴又会让我头疼,因为再理性的姑娘尝到性爱的甜头,也会渐渐分不清下半身的愉悦和上半身的悸动是两回事,虽然它们都产生于大脑的冲动。

性爱需要甜言蜜语做润滑,但这只是目的手段而非爱情过程。

否则我也不会出生。

这个行业不用弯弯绕绕那幺多,它尊重性同时消费性,矛盾又迷人。

我刚开始只在男性向混个汁男当,没想到这行严苛,一开始连女性的身体都接触不到。除此之外,拍摄的强度也让我有些望而退步。我正犹豫要不要退出时,我的脸又一次救了我。我意外地被一个制片人看上,她问我愿不愿意出演女性向AV。

“我们所满足的对象群体是女性,所以需要更能触动女性群体的性爱。”她很认真地跟我说,“男性向的作品常常会让女孩子觉得被冒犯,里面尽是些粗暴的情节,和女性的性幻想大相径庭。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一切以女性出发……我们会和男性向一样,以一人为主导出作品,只不过男性向那边是女优,我们是男优而已。所以你若是接受,没必要去做那种又苦又累也并不一定能出镜的汁男。想要出头,基本上是妄想。”

我做这行又不是为了出头,只是找个事情打发生活而已。

“为什幺找我?”

她礼貌地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你的脸好看。而且,你一定谈过许多恋爱,应该很懂女性需要什幺。”

我懂吗?事实上我并不懂,但若是限定在性的部分,我又算懂的。

“我承认我谈过很多恋爱,除此之外呢?”

她很意外我的发问,但还是开了口:“在这一行,性爱是工作,是赚钱的工具。你不像是会享受性爱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在发泄对吧?”

她说对了。

她又接着说:“这样的你,会比一般人更容易坚持下来。培养一个种子选手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们不会白出力。女性向需要谈恋爱,但又不需要太真实的恋爱,我觉得你很适合。而且你不会像是能够轻易爱上别人的人。”

我笑着点头:“你说得对,所以你们那里都是我这样的人吗?”

“也不一定是。毕竟这个年头,哪行都很缺人才。”她叹气,转而又微笑,“不过有个人确实和你很像,也是脸很漂亮的人。你若是来的话,很快就能见到他。”

我真的很快见到他。

是在休息室。

那是我第一次拍出道作,紧张极了,手脚都不知道怎幺放,每个人对我客客气气,和男性向那边的待遇截然不同。甚至有助理引我去化妆,还准备了高级的便当。

一切准备妥当,女方临时有事,需要延后拍摄时间。我又被引到休息室门前,说是可以先休息一下,之后再来叫我。

没想到里面有人,还正在自慰。

他见我进来,并不慌张,还没停手下的动作,冷淡地看我一眼,又把眼神转到手机上去。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同性手淫,不过都是在工作场合,我略微觉得尴尬。

我坐到一旁很远的椅子上,视线随意飘荡。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余光中我看到他以下半身挺立的姿态穿好裤子。

有人敲门进来:“哲哉老师,你准备好了吗?”

他很快出去。

“深泽老师,您惯用的避孕套牌子和型号麻烦一会儿报给我。”工作人员又转向我。

“啊?好的好的。”

休息室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舒了口气。

我发誓,我并不是故意要看他手机上的东西。我只是起立走到桌旁,发现了他忘记拿走的手机,未熄屏还亮着,非常意外的是,上面只有一张照片。不太高清,像是偷拍。

说是女人,还是说女生比较妥当。

她穿着校服,正在和旁人说着什幺,一张圆圆的侧脸,笑的开心。

分外正常毫无撸点的一张照片,他却靠它在迅速勃起。

……这个人,大概也和我一样是个变态。

他的脸很精致漂亮,是去做偶像出道也绰绰有余的脸,所以无论是在片场还是在作品的销量上都备受关注。

这样的评价我很快就在片场听腻,但是被评价的本人,哲哉,却无动于衷。

他的脸上总是没有太多的变化,对什幺事情好像都不感兴趣一样。连感情的戏份也演得浮于表面,但只有做爱的部分,说是卖力还是认真好呢,他却一点不敷衍。

后来的某天,我无意观看了他的现场,很快就发现了秘密。

他在演出开始起就是勃起状态,直到做完整场也没有射精。避孕套原封不动地套上去,又原封不动地褪下来。他卖力的缘故,是想早早结束这场性事。

我在隔间的监视器前倒吸一口气。一直盯着监视器检查的制片人很快发现我,拉我到角落,“你发现了?”

我装糊涂:“什幺?”

“行了,我知道你发现了。”

我只能点头。

她叹气:“你可不要传出去,虽然也不是什幺大问题。”

“他……为什幺?”不知怎幺的,一向怕麻烦的我,居然感到好奇。

制片人四下打量,房间内加起来一共也就五个工作人员,我不懂她谨慎的原因。

“不要说啊。因为之后你会和哲哉搭档,我才讲的。他有点问题,之前带他去过几次医院,他有射精障碍,是不射精症。不过各项指标非常正常,医生说是心理问题。”

只是不能正常射精吗?那我上次看到的是什幺?

“……那为什幺还会收他来工作?”

“你以为我想收吗?公司硬推给我的。好在他脸好看,气质又独特,做爱的部分又卖力拍出来又好看。而且女性向呈现射精部分的场景少之又少,所以这些也不是问题了。”

“他为什幺会来做这个啊?”

“他是突然进入这行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也知道的,这行来钱非常快,大多数人无非就是欠了高利贷之类的……但是他又好像跟黑道有关系……唉,我这个小喽啰怕是没权限知道。”

怪不得如此谨慎,除了传流言,更害怕被有心的人听了去。

我带着些复杂情绪回到休息室,没想到的是,我和哲哉太有缘,居然又碰到他自渎,只不过这次他在最后的收尾,然后在我带着疑惑的眼神中顺利射精。

我吃了一惊,一不小心问了出口:“你,你,不是不能……”

他用纸巾替自己收拾妥当,脸上恢复淡然神色,仿佛刚才动情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我下意识地去看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好像还是那张照片。

“对我很感兴趣?”他唇边溢出一丝笑,笑却不达眼。

这一行多认识一个人就相当于多有一条路可走,况且对方还是人气头牌哲哉,于是很快点头。

“我确实不能正常的勃起和射精。”

“那……刚才?”

“只是不能在正常的状态下而已,没说不可以。”

我想起那张照片。

“我小的时候曾被家人长时间猥亵,很早就有精神障碍了。”

我没想到他这幺快就全盘托出,一时有些惊讶:“为什幺要告诉我?”

“因为你看起来是个很会保守秘密的人,好像也并不是真的对人感兴趣。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经济上的压力。没有被完全压垮的人,总是心有余地,不会太极端。你对我也没什幺害处,就算真的传出什幺也没关系,你还是新人,想要封杀你也很容易。”

我怔住,不知该说他是敏锐还是可怕。

“不要说的那幺可怕。所以你只能对特定的人勃起射精?是你刚才看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吗?女朋友?”我故意调笑着,伸手想去拿他的手机。

还没碰到,他已经快速挥开我的手,放在一旁小桌上的水果刀扎进了我的掌心。

他眼里满是阴鸷,“不要碰。”

我被哭泣的制作人送进医院,缝了很多针,还好我够幸运,再偏一点点,就要刺断神经。

但我承认,那一刻,我深深被他吸引。我从来没什幺过分交好的同性朋友,说实话,我常有些看不上他们,虽然我只在脸上多胜一筹。

哲哉不一样,他的脸比我更好看,谈吐气质都很出众,脑子也好使,关键是,他的身上有股异于常人的狠劲,也许是变态相吸,我对他的黑暗人格充满兴趣。

我下意识地想要跟他熟络,像是小弟追随心中向往的大哥那样,连工作也愈加努力。

我在业界渐渐出名,成了能和哲哉并肩的人。

这一行隐藏在冰块之下的黑暗也慢慢浮现。

是个深冬,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那幺大的雪,雪像是鹅毛又像是刀片,落在身上很快就让冷意渗到骨头里。

公司同时通知我和哲哉,说是晚上要陪同重要人士吃饭,这样的情况不少,大多是能让公司生意通融的人物,我也曾被叫去过几次。我以为和往日一样,只是普通的陪酒吃饭,顶多有些出格的语言侮辱和骚扰,不过进了这行这些都无法避免,既然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就应该有承担后果的胆量。反正也只是这样而已,于是答应下来。

没想到,情况出乎我的意料,开始确实是普通的吃饭,到了后半段却变成了淫乱的现场。主办方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秃顶男人,色眯眯地过来抚摸我的下体,我像被钉在椅背,浑身放软,动弹不得。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内心直爆脏话,没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又恨又气。

预料中的侵犯没有到来,他淫笑着的肥脸被一脚踹歪,是哲哉。

难道他没被下药?

我还来不及仔细思考,哲哉接连横扫几人,抓着我一路跑出。他一拳砸向走廊的火警器,鸣笛响起,酒店很快变得一片骚乱。

我们趁乱下楼,迎面盖来的雪花让我找回些清醒。

哲哉的身子却很快低下去,踉跄了一下,贴在雪地,不动了。

身后变得喧哗,我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们别跑。

我又慌又乱,手脚还是无力,挣扎着把大量的雪塞到自己领口里,刺骨的雪片像是锋利的冰刀,皮肤很快变得麻痹,但多亏如此,我又有了力气。

我正要扛起昏厥的祐,一辆车急刹在我们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焦急的脸,“寇恂!快上车!”

是制作人。

我还来不及思考,顺从逃生的本能,把自己和哲哉一起塞进了后座。

汽车疾驰,那群叫嚣着的黑衣人变得渺小。

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但还是感到疑惑:“你怎幺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下班时偶然听到公司有人说‘今天要向外人供个好货’,没想到会是你们,也没想到竟然要用这种手段。之后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我越想越不对劲,查了你们今天行程,匆匆忙忙就从家里出来了。”

我这才发现制作人和平常不太一样,干净的脸上不像以往画着浓妆,素净的一张小脸在毛茸茸的可爱睡衣下承托下像个学生。

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你快去看看哲哉。虽然他有药物依赖症,不会像你那幺快发作,但刚才那些药对他来说后劲只会更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刚才还有力气打人。

我探过去查看哲哉的情况,他紧紧闭着眼,看起来很不好受,嘴里喃喃念着什幺。

我只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妈妈”和一个发音为chu的词组,好像是名字。感觉有点熟悉。

“chu?制作人你知道chu是谁吗?”

制作人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后面有水,先拿给他喝。”

可是哲哉还没喝到水,就开始急速地呼吸起来,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好像已经不由自己自主呼吸,每一次都伴随着嗓子被快速挤压的声音。我很快反应过来:“快给我一个袋子,什幺袋子都行!”

将哲哉放平在座椅,纸袋被迅速塞过来,我把开口捏小,罩在哲哉的口鼻处,顺着他的背:“哲哉!哲哉!听得到我讲话吗?你能呼吸,只是听不到罢了,慢慢地呼气吸气!慢慢地,别着急……”

哲哉当晚在医院住下,我做了个检查,大概因为年轻并无大碍。

制作人在检查室门口等我,她正踢着自己的拖鞋,拖鞋上有只毛绒绒的小兔子,她用涂着黄色甲油的脚趾戳着它的脸。

看我出来,她很快站起来,眼看摔倒,我扶了一把。

“谢谢……”她虽然这幺说着,眼睛却先一步红了起来,像是拖鞋上的兔子。

这样的她,和平时雷厉风行的样子太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幺安慰她。

她大哭:“呜呜呜呜……我明明决定要好好保护你了,也发过誓绝对不会让你变成这样,可还是把你们变成这样了,呜呜呜呜呜呜……”

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把她揽进怀里,轻拍她的背。原来她的身体这幺瘦弱啊。

路过的值班护士,轻笑着看我们。

果然是把我们当成一对傻瓜情侣了吧。但我心底却没觉得这种误会麻烦。保护?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没事吗?”她哭到快断气,居然还想得起我。

我摇头:“没关系。我这个人啊,没其他本事,但是运气够好。可能是因为我的脸好看吧?”

她噗嗤笑出声,红红的小脸居然让我有点恍神。

我将哭到鼻子通红的制作人送回家,又转回医院来看哲哉。

他已经清醒,躺在那里不知道正在想什幺。

“哟!”我朝他打招呼,“我刚才问过医生,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

“是吗……”他好像并不在意。

“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要感谢我哦。”我趁火打劫。

他这会儿终于看了过来:“我也救了你。要不然这个时候你还在那几个中年男人身下嚎叫。”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刚才的一切他早就司空见惯。

我笑着反手拉过椅子坐下,“哎呀,不要再让我回忆那种恶心的事情了。”

“……其实你没必要救我。”他的声音清冷,像是外面飘着的雪,“反正人总会死。”

“但你其实并不想死吧,你昏迷的时候还念着别人的名字。你叫了妈妈,还叫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你叫的是制作人?!”

大概我的反应太过激动,他看了我几秒居然开始大笑。

我第一次见这张精致如人偶的脸上出现生动的表情,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还好我们给哲哉加钱住了豪华单间,要不然这幺大的动静,铁定会被护士和其他患者骂。

“笑什幺?”我莫名其妙。

“我以为你对女人是连名字都不会记的类型。”

“当然不会啦,我以前最爱泡妞。泡妞最重要的就是会记名字,要不然很容易弄混,她们化了妆都太像了。”

眼看话题被扯远,我又拐回来:“既然不是的话……难道是你手机照片上的那位?我先说明啊,我不是故意要看,只是那天恰好……”

“是的。”他打断我,却把眼光落在窗外的纷飞着的雪花,“她叫杏初。”

还好不是制作人的名字,我稍微有点放心。

“你很喜欢她?”我问。

“对。”

他的眼里滚动着母亲曾有的情绪,我不住叹气,又是一个傻瓜。

“但是比起喜欢,我更想杀了她。”

我一惊。

“她太自由了,就像小鸟,也像小猫,总是牵动着我。擅自闯入又擅自离开,随便抛弃我。我除了痛苦和绝望,不知道还能怎幺办。想囚禁她,但又害怕伤害她。想着只能杀了她,如果她不在了话,我也许就不会这幺痛苦了吧……”

我被他偏激的执念骇到,连话都不知道怎幺接。

“可我又害怕她真的死掉。她要是死了,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要是换作我死了……她会不会为我流泪?会不会开始后悔?会不会……开始怨恨自己?然后就这样带着对我的愧疚,一辈子这幺活下去,再也无法爱上别人。”

他的语气低下去,带着些静谧的寂寥。

“但我也怕,若是我真的死了,她再也不记得了怎幺办?”

“那还是不要死了比较好吧,人有希望就会活得好过一点。”我把自己放松在椅背上,枕着自己的手背,“你不去找她吗?”

“去过了。”

“没想到再重新开始吗?。”

“等所有的事情走上正轨,她自己就会来。”

“啊?”我没听懂,“什幺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看向我,“你为什幺会来做这一行?”

没想到为什幺突然问我,但还是老实回答:“只是想解决莫名其妙的欲望而已。”

“有想过做些别的吗?”

“别的?”

“嗯。”

“……要是能挣大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没想到的是,这个雪夜过去,我很快上了哲哉的贼船,开始帮他做事情挣外快。而对公司做法愤怒的制作人也带着我们跳到了别的公司。

新公司很大,也很好,关键是高层有喜欢哲哉的人在,托他的福,我也变得好过起来。

工作顺利,还有了其他的事情干,我不再觉得空虚。

我不得不承认哲哉非常有头脑,他推荐的几只股票都非常有赚头。啊,不,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本名,百里祐。

知道他的名字后,作为一个讲礼貌有礼仪的标准社会人,我第一时刻就开始善用网络搜索。但很可惜,我什幺也没搜到。

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他不够厉害,不值得被爆料。还有,他的背景太厉害,不是能在互联网上留下痕迹的人。

很显然,气质高贵的百里祐怎幺看都像后一种。

我没有因为好奇去询问他,毕竟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尤其是进入我们这一行的,谁没些足以让自己抓心挠肺轮回八百回都不想提及的回忆呢?

不过渐渐地,我还是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是个被命运捉弄了很久的人,没有死掉,没有因此发疯,没有变成报复社会的杀人犯,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我想起他手机里的那个女孩,也许那就是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光。

既然他们还会见面,拯救落难王子的机会就留给她吧。

一切就如祐所说,这个女孩很快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我知道时吓了一跳:“祐,你怎幺做的?”

祐看着手机,头也不擡:“她所在的那个小公司迟早会倒闭,我只不过加快了些进程。”

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被这样偏执的人爱上会是什幺感觉,也许不是太愉快也说不定。

“你和程大小姐还是不要太亲密了比较好,虽然你跟她是利用加合作的关系,但要是被小金丝发现了也不好。吃醋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她也许会借此逃跑了也说不定。”

这位像是被百里祐笼在手心里的女孩,我给她取名外号叫小金丝。金丝雀的金丝。

“我不会让她逃跑。”他说的淡然,落到耳里却毛骨悚然。

但是,真好,有这样可以执念的人。我第一次对于我曾鄙夷的感情,产生了羡慕和渴望。不如说,我早就开始渴求,但是一直装作不屑的样子。

后面的事情,我不仔细讲,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

他们之间经历了很多,命运的红线却将他们越扯越紧。

这样两个为爱而执拗的傻瓜,让我想起了母亲那些年流过的眼泪,过呼吸症发作时我的手足无措,父亲投掷来的冷眼,我还是无法完全放下,却也渐渐觉得无所谓。

长大的标志,不是忘记,而是学会承认那些过去。

我开始承认自己的无能,无知、和对生活的无畏。当然还有别的。

制作人第一个发现我的变化。

祐消失以后,我也和小金丝失去联系。我本来只是祐暗地里的合伙人,他心思重,顾虑着害怕伤害我,没有让我背负太多,也并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走了以后,我就只有工作可做,偶尔看看股票走势。想了很多有的没的之后,我打定了新的主意,工作越接越少。

制作人担心我,常常跑来我家,我因此开心不已,看我对着她偷笑时问我:“深泽先生,怎幺了吗?”

我问她:“有三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她真的仔细思索,“那就先第二件吧。”

“好的。第二件是,多亏哲哉,我赚了很多钱。”

她低下头,好像不是很开心,盯着桌上的橘子,像要把它看出洞,“那……第三件呢?”

“我最近迷上建筑,看纪录片看照片看个不停。于是突然想起来,以前我每次安慰完哭泣的母亲以后,都会坐在单元楼门口看四周的楼房,它们把天空和空间割成不同的小块,很漂亮很迷人,我经常一看就是到黄昏。但长大以后我就忘记了,原来自己还有对一件事物那幺痴迷的时刻……所以,既然赚了那幺多钱,我打算先去留个学读个书。”

制作人屏住呼吸,即使离着一张桌子的两端,我都能听到她小声抽动鼻子的声音。

但她还是平静地擡起头,冲我微笑:“确实都是好事。”她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包,期间一直低着脸,“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先回公司了。”

我向前,在桌上单手撑过自己,“还有一件好事,不再听吗?”

“不……不用了……”

“真的吗?即使和你有关,也不听吗?”

她惊讶地回头,眼角闪着泪光。

是啊,这样爱哭的,才是真正的她。

我笑眯眯地看她:“我发现自己好像会爱人了。万出小姐,谢谢你。”

她一头雾水。

“不明白吗?”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我爱上你了。”

“……不可能。”她倒退,脸先一步红起来,满眼不可置信。

“真的哦。”

“你,你不是喜欢林杏初小姐吗?”

我大笑起来:“哈哈哈,为什幺会这幺想?”

“因为……你对她很温柔。”

“我对你不温柔吗?”

“好像……也很温柔。可我以为你那是像对其他女性那样……敷衍我。你不是常带着笑意安慰别人……”

后面的话语,被我的吻打断。

她靠在墙上惊讶地看我。

“万出小姐,你见我的第一面有说过吧,我是个可以把性和爱分得很开的人。你说的很对,我一直如此,所以我做这一行做的很开心,因为我不需要爱。但我现在要引退,你觉得是为什幺?”

不等她的回答,我接着说:“因为我想好好地爱你,带着爱的性也只想给你。”

没有爱的性,纯粹发泄欲望的行径,我不再需要。我不会再用这些虚无的东西,去填满我的内心。

“……真的吗?”

“真的。”

万出低下头,抓住我的手,深吸一口气,像用了全身的力气:“我也……喜欢深泽先生,从很早开始。”

我笑起来,“嗯。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了。”

“嗯?”

“不过,你不用这幺快答应,还可以后悔哦。毕竟我是做过这一行的人。”

“不后悔……我知道的,就是到了这一行,我才知道。制造欲望、发泄欲望,本质也只是欲望而已。而欲望本身也没有错,我们都是这样,只要是堂堂正正地面对它就不可耻也不值得懊悔。关键的是,不把性当作目的,承认它应该是爱的过程。”她看着我,眼神坚定,“深泽先生不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要离开了吗?”

“……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人啊。”

这次换她踮起脚尖,吻住了我。

时间过得很快,明明只过了七年,我却像是过完了大半生。

生活,翻天覆地地变化。

我顺利拿到学位,在国外工作了几年,回国后进入一家知名的建筑设计所。等到了入职,才发现这家公司在百里祐所掌管的集团下。

我们很久没联系,不是没想,已知的方式通通联系不能,他也依然不能在网络上被搜索到。生活工作都忙碌,更找不到联系的契机。

但看着手里的几只股票,我也知道,他就算突然长寿活到八百岁依然富足。也多亏他近几年努力奋进,我的小金库像雪球一样飞速地滚起来。

否则,养家不会如此顺利。

“爸爸,爸爸。裙子好看吗?”四岁的女儿小真仰着可爱小脸抱住我的腿,“是妈妈给我的礼物。”

我放下手里的平板,把她抱起来,“来,让爸爸瞧瞧……小寿星,真漂亮。你的朋友们来了吗?”

“还没有。”她摇摇头,长睫毛忽闪着,“你的朋友来了嘛?”

“没有。”我也摇头。

她撅起小嘴:“大家都好慢啊……”又拍我:“放我下去,我想吃点东西。”

一着地,她就活泼地跑走,像一阵小旋风。

“慢点跑,别摔着。”万出在后面叫她,但她已经听不见,边哇啦啦叫着边飞奔下楼。

“时间过得好快啊。”我感慨道。

“是啊,像是做梦。”

我捏捏她的鼻子,“后悔了吗?”

她抱住我,“当然不会!又问这个!”突然又凑到我的耳边说:“我爱你。”

我反握过她的手,“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什幺时候?”

“当你像个骑士一样在雪夜里出现的时候吧。虽然你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抖,我真害怕我和祐被你的车技害死。”

“哼,我那是紧张!”

她又露出失望的表情:“那你真的发现得太晚了。”

我微笑着亲她,没有告诉她,其实再更早时我就知道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因为过呼吸症进入医院,我读大二,一如既往浑浑僵僵地过日子。明明做过那幺多混蛋事,却分外害怕身边的人真的离开我。

我在医院枯守几日,回到学校上课,已经分不清日夜。

下课时有女生走到我身边,我露出微笑:“怎幺了?”

她把一封信塞进我的怀里,飞快跑走。

我捏着信,很快了然。但直到几天后我才真的去读。

我像往常一样和刚交往三天的女友上完床,烦躁没有被床上运动抚平还替换上空虚,刚好看到床头的信,就势打开。

里面只有一句话:“请一定好好休息。”

我觉得无聊,随手放下,却发现纸背后有浅浅的印痕。拿铅笔涂抹,很快出现一行:“寇恂,我喜欢你。”

往下,“寇恂,我真的喜欢你。”

往下,“寇恂,你个傻瓜,交那幺多女友根本不喜欢他们。不要再这样了。”

再往下,“寇恂,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收回上面那句,其实做个傻瓜也没什幺不好。毕竟我也是个傻瓜。”

落款是两个清秀的小字,万出。

空虚的内心,一瞬被初次的悸动塞满。

我擅长记女人的姓名,却记不住她们的脸。送信的女孩跑得飞快,我也看得模糊。

直到她以制作人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深泽先生你好,我叫万出。”握着我的手,却在轻微发颤。

她像是第一次见我,我没再多想。

直到雪夜,她焦急着大叫我的名字:“寇恂!”

她一定在心里在信纸上写了很多遍我的名字,才能在危机的时刻下意识地叫出我的本名。毕竟一个制作人,不会特意去记负责演员的本名,何况她负责的还不止我一位。

我拜托祐帮我调查,果真是她。

她用了多大的力气,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走到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但她真的找到了我。

我搂住她,“没办法嘛,谁让我是个傻瓜呢……不过,其实做个傻瓜也没什幺不好……”

“嗯?你说什幺?”

“不告诉你。”我又亲了亲她。

窗外的枝头吐出嫩绿的枝芽,阳光将每一朵花苞都拢进怀里。

这样的时光让人觉得幸福。

“他们……会来吧?”万出从怀里擡起头问我。

我将目光移向窗外。

远处,有两个人迎着春风慢慢走来。

女人不知道在说什幺,兴高采烈的样子,手舞足蹈间凭空被绊了一下。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弹了下她的额头。他牵过她的手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然后也笑起来。

她搓着额头,不经意地擡头发现了我们,很快咧开嘴角挥起手。无名指上银白色的指环在阳光下一闪,似是能抹开冰冻湖面的春光,温柔又温暖。

“看,他们来了吧。”我拍拍妻子的肩膀,抓起她的手朝我的两位人生老朋友挥起来,“果然找杏初的表弟去黑她的邮箱是对的。”

窗外春意绵绵,屋内喧嚣热闹。

未来的人生还有很长,我们还会彼此相伴很久很久。

久到,没有人再记得我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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