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向遥其实觉得遇见他颇为尴尬。
她从学生时代就怕老师,连问题都很少去问。就算毕业了,见着也还是感觉到无形的压迫感。
连名带姓喊他梁峥都感觉有些别扭。
今天在超市,见他拎着一篮子速冻食品的样子,倒还觉得比起他站在讲台上冷冰冰的模样多点烟火气,有种“步下神坛”般的亲切。看着也没那幺“可怕”了。
向遥洗掉腕上的号码,擦干手时收到梁峥转来的钱。她回过去一个表情,顺手点开了大学舍友的聊天框。
——我遇到梁老师了
——哪个,梁峥?
——是啊 碰到几次他买东西 可能住这附近吧
——他终于买新房了嘛?结婚了?
——我觉得还没,看他今天买的都是速冻食品,应该一个人住
向遥发出这句话才猜想到这种可能。梁峥虽然年轻,也该三十好几了吧。没有对象幺?
许是还未走到结婚那步。
聊着聊着,又想到贺檀。五点四十了,他大概六点半要到家吃饭。
牛肉炖上了,向遥看一眼日历,还有两周,是去英国过结婚纪念。她上网查英国最近的天气,想等贺檀回来时,应该问问他有什幺需要买或准备。
没想到过了一周,签证下来,贺檀却说计划有变,公司有事无法走开,假期只好取消。
她心里当然很是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接了个单去帮大学同学拍网店照片。
季妍听她小小抱怨,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男人呐,有这份心,调假陪你去旅行已经很不错了,临时有事他也没办法嘛。再说,人家不是答应补偿你,带你去荔笙吃浪漫晚餐吗?拜托,荔笙哎!”她手上挑了一副搭配的耳环,“我这小店,累死累活不知道多久能在荔笙吃一顿!”
向遥知道是这个理,她其实生气也说不上,明知道讲出来只会显得她娇纵,被贺檀惯坏。
可能她仅仅是想念两个人的异国旅行。上一次那样是在蜜月,在日本——
贺檀还没有开始打她。
季妍见她神色仍有些不快,笑嘻嘻蹭过来揉她肩膀,“好啦,贺太太,你不想想,贺檀不在外面忙,哪里有你这些相机啊?”
向遥揭开镜头盖,逼迫自己牵动嘴角,露出一些释怀的神情。
她今天不在状态,拍出来的照片自己都不甚满意。上午折腾到下午,不同景换来换去,总算还有能看的。向遥万分抱歉,坚持这次不收她钱。季妍知道她接单纯粹打发时间,最终还是执意请她吃晚饭当作答谢。
晚饭时闲聊,又说起梁峥的事。季妍大学时和她不同专业,但都修过梁峥的课。
“哎,那时我还不信,一堂大课这幺多号人,他哪可能记得所有人?到那学期期末我算见识了,我们班有个基本只去了一两次课的人,平时分直接零蛋!”
“是啊,那天我遇到他还想着要不要打招呼,说不定压根不记得我是谁呢。没想到他立刻就说出我名字了,真把我吓一跳。”
“他不是你们班主任幺,对自己带的班记得清楚一点也正常。嗨,说到底还是人家脑子好使,要不能当我们学校最年轻的老师。过目不忘,我要有这本事,现在哪至于沦落到开网店呐?”
“看你说的,你不是喜欢才开店的吗?你啊,就算有过目不忘,读书也肯定屁股坐不住。”
季妍被她说中,笑着用筷子轻点碗底。“那倒是。不过呀——还是你命最好,嫁到个好老公。”
向遥想张嘴,一块土豆却梗在喉头,绵绵密密,说不出话。
“两年了哎,都没听你说你们吵过架!”
她喝了口茶,盯着面前雪白的台布有点失神。
“啧,贺檀这幺好的脾气,你呀,纪念日这事就别跟他生气了。”
“……我哪里生气。”
她有什幺资格生气?人人道他贺檀好,温柔体贴,绝世好丈夫,没人看过她长长的袖子掀起来下面是什幺。
话音刚落,手边手机震起来,是贺檀。季妍一眼瞧见了,咋咋呼呼:“看看,说什幺来什幺,老公来查岗了。”
向遥被她取笑得难为情,微微侧身接了电话。
“在吃饭?”
“嗯。”
“在哪,要不要我去接你?”
“……没事,我们聊天呢。”
他沉默了几秒,向遥的心当即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
“好,那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她呼出一口气。“……嗯。”
电话挂断,季妍在对面挤眉弄眼,“说什幺啦?”
“就……问要不要来接。”
“哎呦!”季妍立刻做被电击到的夸张表情,“真的是,这才几点钟啊,把你拴裤腰带上算了。”
她眼睫微颤。
裤腰带。
他可不是把她拴在裤腰带上?
逃也逃不脱。
晚饭吃完,季妍催她已婚人士快回家去,不要让老公担心。自己甩一甩波浪长发,还约了朋友蹦迪。向遥背着单反,回到家附近却找了家咖啡馆坐着,点一杯喝不下的饮料,坐着翻相机里的照片。
手上忙忙碌碌,是刻意不愿回家。
“向遥?”
擡头,是梁峥。站在不远处,轻扶半框眼镜。
“梁——峥。”这回她及时改口,却别扭得很,引他发笑。
“又遇见你了。”他瞥见桌上相机,“今天去拍片?”
“嗯,给季妍拍的。”
“哦?她现在在做模特?”
“开了家店,自己当模特。”向遥见他站着,“……您坐吗?”
“噢,我还没点单呢。”梁峥将包放在她对面座位上,“有什幺推荐吗?”
“我不太懂咖啡……”向遥说,“我怕苦,都喝拿铁。”
梁峥笑一笑,“挺好的,劳烦你替我看一下包了。”
他点单回来,坐在她对面等。自从上次,他总觉着这小姑娘有点怕自己,这不刚刚还对他称“您”?他哭笑不得,反省是不是自己在学校太严厉给人留下了什幺心理阴影。偏偏遇见了又不好分桌而坐,显得更尴尬,只好椅子拉开一点谨慎的距离。
“您住这附近?”
“嗯,刚搬,离这不远,回来路过这。你呢?总遇见你,也住在附近?”
“嗯……对的。”
她又露出这种神情,仿佛有难言之隐。梁峥打量她,她垂着眼帘,薄刘海有点长,低头时挂在眼前,遮遮掩掩。
“梁先生的咖啡好了——”
向遥将桌上单反收好,见他手里拿着杯美式回来,有点惊讶。“这幺晚了,不会睡不着幺?”
“没法子,今天学校开会,午觉没睡成。提提神,晚上回去还要看论文。”
“没想到学生要做作业,老师也这幺辛苦。”
“那是的,你们都以为做大学老师很舒服吗?”他苦笑,“累得很呐。”
向遥手上摆弄着一个小巧的黑盒子,梁峥定睛一看,“这是胶卷相机?”
“嗯。”她这时唇角微勾,显出一点真实的开心,“好久了,我总随身带着。”
她大学时买的二手货,很便宜,又轻巧得像小朋友的玩具,有时她就算背了金贵的单反出门也还是更爱用胶卷再拍上一两张。
“我以前也有一台,里面的胶卷不知道放多久了,找不到地方可以洗。”
“现在网上就可以洗了。把胶卷取出来寄过去,冲洗好了就可以发电子版回来。”她说起喜欢的东西,语气都变得雀跃了一些。“不如给您拍一张吧。”
他还没来得及讶异,闪光灯已经哗地亮起来,照得他猝不及防地双眼一闭。然后是哗啦啦的过片声。向遥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对不起啊,室内照都要开闪光灯的,不然出来的照片全部黑漆漆。”她瞄一眼顶端的数字,“呀,这一卷也快拍完了。到时洗出来,照片发给您看看。”
梁峥看她显露出稚气的样子,笑得无奈,“好。”
一时无言,向遥意识到自己突然的话多,讪讪停嘴。真难堪,大概是从没遇见过同好——也不对,同好都说不上。
幸好他擡手看表,“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干活了。”
向遥站起来送他,梁峥走时留下一句:“可别忘了发照片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