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陆章 母女隙

几个阿妈盘腿坐在床上玩长牌赌钱,冯氏倚在一边嚼着五香豆瞧热闹,瞥见冯栀端盆热水嘎吱嘎吱上阁楼。

她穿的旗袍是旧年年时,二爷特地签了笔钱给佣仆做新衣,听闻每人两件,老太太不乐意,狗皮倒灶地折腾几日,每人只肯给做一件,另件则把主子的旧衣改改也算一件。她这条格子旗袍、是大夫人没发胖前穿的,当时还松落一身,此时擡手投足却紧张了,显出正发育的胸乳、和圆翘半弧的臀。

“阿栀倒是一年年长开了。”姓薛的阿妈手攥着牌,却仰颈瞟溜那纤直的长腿至不见,朝冯氏笑嘻嘻地:“说给我家阿涞做媳妇好不啦?!”

冯氏鼻孔出气:“阿涞也配!”

“你个老东西心太高了罢。”薛阿妈扔张牌碰,一面分辩:“阿涞怎地不好!不吃喝赌,不嫖女人,性子忠厚,如今在外面做掮客,也成了几样相样的买卖,手头攒了余钱,净等娶个媳妇替他把管。”

陈阿妈调笑:“你最精打细算,舍得阿涞把钱交给别的女人?”

薛阿妈正色道:“有甚舍不得,阿栀脑子聪明,又识文断字,交给她,我是放一百二十个心。”

李阿妈咂吧下嘴:“阿涞像他爹,卖相不大灵。”阿栀配他似鲜花插牛粪。

“卖相灵有甚用。”薛阿妈脸带不屑:“能当饭吃、当衣穿、当银票用么!阿涞还是小伙子,瘦骨削肉的,待结婚过几年,长胖些就不难看。”

陈阿妈哧哧地笑:“你怎知他还是小伙子?又没整日里拉襟拽袖随着,听说掮客最欢喜在大世界百乐门还有跑马场谈生意,那里尽是堂子里的人,手段可是老辣,最喜阿涞这种愣头青,专设圈套让他钻。”

“我可听着了,陈阿妈背后尽编派我。”忽得传出个男声,一众随音望去,可不就是阿涞,瘦高个儿,穿着荼白长衫,外罩墨绿夹纱马褂,手上带着很粗的玉扳指,揭下帽子,头发油溜溜往后梳,露出大脑门。

陈阿妈没必要得罪他,话里带份狡黠:“我没说完诶,你如今也是历过大场面的,哪里就能轻易上当。”

众人心照不暄地笑起来,薛阿妈趁势扔掉一手烂牌,下床去招呼儿子,有人迅速补了她的空,冯氏则往阁楼上走。

才不过四月,阁楼已开始吐纳热气,冯栀盥洗手面,又解开旗袍元宝扣,拧干棉巾擦拭颈子和锁骨的汗渍,想想拿过镜子照,锁骨处有团青红,是二老爷激狂时嘬咬的,她怔怔看着出神,忽听木梯嘎吱嘎吱地响,连忙遮掩起衣襟。

她猜也是姆妈,把棉巾搁一边儿,抽出桌上的书来看。

冯氏坐她床上,继续吃剩下的几颗五香豆,在那自言自语:“阿涞倒出息了,戴的玉扳指可粗,一副少年得志的神气劲,顶看不惯!”

没听见回声儿,索性开门见山:“学费给了罢?二老爷有多给些么?我整日里切切剁剁,肩背酸痛死了,买膏药的钱都没有。”

冯栀明白今晚不给她,定不善罢甘休,取过布包,掏出退皮鞋仅剩的余钱,递她手里。

冯氏来回数了两遍,顿时沉下脸色:“我好好的丫头给他糟蹋,就只给这点儿?打发叫花子么?”心有存疑,腾地站起,两步跨到桌前,夺过布包翻找,除了学费确实再无其它,擡手就给她一记耳光,暴跳如雷:“天生的赔钱货,连站街的妓儿都不如,明儿我要找二老爷问个明白,若不肯把你收房,就嫁阿涞去,趁他现在正走狗屎运,我还能多得些聘礼。”

冯栀眼底含泪,不屈地看她:“你想被赶出府就尽管问去,我是死也不嫁阿涞。”转身端起盆水踩着木梯下楼。

李阿妈嚷着胡牌,陈阿妈接过她的牌细算,道只有六方门子,还差一方才算胡,李阿妈则称明明就是七方门子,怎会少一方,定是被做了手脚,两人争得面红脖子粗,其他人在旁拉劝;薛阿妈做了虾仁炒面,阿涞在桌前吃着,两人低声说话。

冯栀暗松口气,显然没人关注阁楼上的动静,她走到门外往院里泼水,一时不想进房,屋檐下亮着熏黄的玻璃灯,有些昏暗,愈发显得月光皎洁,映照院中如若银海,一只虎皮猫蹭她的脚,忽听背后“吱扭”拉门声,回头看是阿涞从房里走出来。

冯栀看向他抿嘴道:“你发财!”若不把她(他)俩硬凑一对,这几年还是有些情份。

“不敢不敢。”阿涞摆手,嘴里虽谦虚,面上还是显了得色。

冯栀有些好奇,歪头问他:“听闻你在做掮客,主做哪方面的?”

阿涞回道:“甚么都做,药材、珠宝、房产、洋货......最近我总在大世界里买卖股票,很是来钱。”

冯栀笑了笑没说话,并无瞧不起他的意,只是觉得掮客这一职业,总三五人围簇在角落里嘀咕私语,比划着难懂手势,互丢眼色,卖着神秘,总让她联想到夜里出洞窸窣的老鼠,虽未怎么着,却有种见不得人的感觉。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听得管事在门外大吼:“熄灯寝啦!”

冯栀朝他点个头,要往房里走,阿涞从袖里掏出个锦布袋子:“我买了两个有机玻璃花发卡,还有一罐牛乳精,每天舀两勺冲水喝,皮肤好。”冯栀不肯接,忙摆手拒绝:“我发卡有的用,皮肤也好着呢,你拿去孝敬你阿娘,她定开心的。”

阿涞把袋子丢进她端的铜盆里,笑道:“不晓得你欢喜甚么,乱买的,你就凑和着用罢。”说着大步跑向院门外去,他自做掮客后,就不再这里搭伙过夜了。

冯栀看着盆子踌躇会儿,拿定主意进了房,打长牌的阿妈都散了,挤在浴房里洗漱,她把袋子悄悄搁到薛阿妈的枕边,再上了阁楼,拉灭电灯,想想心里总不安,点燃一根蜡烛,取过布包,把里面的学费细细点过,果真少了一张。

她脸上浮起苍凉,渐渐被黑灰的烛烟、氤氲成一片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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