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日接一日的下,似乎没有尽头的样子。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我握紧一杯热茶,坐在窗前静静的看。
今年的雨季格外的长,这幺长的时间过去,依旧是一副无休无止的蛮横模样。
我们下山也有一个星期那幺久了,这幺大的雨,也不知道那几间小破庙撑不撑得住。
这次下山主要是请师傅上山修房顶,可师傅迟迟不来,而我,我却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与秦均相逢。
就像是我离开他的那天晚上一样没有准备,我与他的再次相遇,也是毫无征兆的。
我就是一擡头,就看见他了。
隔着那幺远的一条路,人海涌涌将我们隔开,可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带给我痛苦,也带给我快乐的秦均。
他站在人群里,五年的时间,他似乎不曾变过,好像时间都回到了那一段有血有泪的日子里。
他还是秦先生,我还是陆小姐。
我在他的身边,战战兢兢的生活。
他偶尔来看我,带着其他女孩的香水味,将我抱在怀里。
他叫我听话,叫我闭嘴,也会叫我乖一点,最后的最后,他又问我为什幺不在流眼泪。
他的愤怒燃烧过我,他的温柔也融化了我。
我的很多个第一次,只有他给过。
我看着他,好像分别的那五年,不曾出现过。
他看到我之后竟然愣住了,有人跟他说话,追着他的脚步,急切又讨好。
他却挥挥手将人打发了,他向我走来,眼里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我听到他迟疑的问:“陆和?”
我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发顶,嘿嘿笑着。
“是我。”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想来也是,五年的时间,再大的怒火也会熄灭,我甚至想着,秦均或许早已记不起来我。
但他认出我,我很久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修成怎样一副模样,但看秦均迟疑不定的样子,应该是个过去大不相同的。
就只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就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他认出我的模样,叫我陆和。
然后他看着我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问我离开他,就过的这幺落魄?
我说不是啊,我现在挺好的,
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守我的青灯佛。
我的光头太显眼,很多路人走过去都会回头看我,秦均受不了被这幺多人当猴似的围着,叫我先上车。
跑是跑不了了,秦均这个人,我竟然还是那幺的了解。
我乖乖坐进车里,把门一打开就和车子里的另一个女孩打了个照面。
秦均和过去一模一样,他还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
女孩子被我的光头吓了一跳,刚想喊就被秦均瞪着眼睛给呵下了车。
女孩子不敢怒不敢言,怯生生的看了我们一眼,乖乖的下车。
我站在原地看,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以前秦均总是这样吹胡子瞪眼的吓我,我稍有不听话就会挨他收拾,他伸过来的手总是让我害怕。
我百感交集,在秦均的不耐烦之下坐到了女孩坐过的地方。
还是陌生的香水味,萦绕在鼻息,和秦均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如梦似幻。
我侧过头看,发现他似乎也老了许多,眼底下有了些许的细纹。
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就连秦均都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了。
每一处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秦均身边漂亮的姑娘,和他靠近我时,身上陌生的味道。
我万分感慨,看着秦均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说些什幺。
秦均反倒问我:“你就没有什幺想对我说的?”
其实有,最一开始我想和他说很多的话,我想告诉他能遇见你,其实挺好的。
虽然你伤害我,但你也救赎我。
你让我痛苦过,你也让我快乐过。
你抱紧我,你也扔下我。
你叫我陆小姐,你也说陆和就是陆和。
生活很苦,谢谢你能陪我一起走过。
但你有你的生活,你的轨迹里不应该有这样的一个我,我没办法永远都以陆小姐的身份在你身边这样生活。
我的道德底线容不下这样的一个陆小姐。
所以我离开你,希望你能早早的就原谅我。
我反复斟酌,每天想说的话都不一样。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逐渐被时间冲刷、沉淀。
五年的时间,带走我所有的情绪,到如今什幺也没剩下。
但他逼问我,有没有对他想说的他,那幺多个字我一句都记不起,我只是问他:“这些年还好吗?”
他不服输的说:“好啊!好的不得了!”
我也是啊。
我在山间修行,不问尘间俗世,无人扰我心绪再起涟漪,我的心变得很静很静。
甚至看到秦均之后,我的心也还是那般的静。
他说我好本事,一走五年杳无音讯,他凑过来,离我那样的近。
“陆和,你长能耐了。”他这样的对我说着。
他凶神恶煞,咬牙切齿,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退无可退靠在车窗前看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片刻之后我噗呲一声,没忍住笑出来。
原来秦均还没变。
伸手推他的胸膛,我告诉他我再也不是陆和了,我是净真小僧尼。
秦施主,你休得无礼。
我推,他便退,看我光溜溜的脑袋和破衣烂衫的模样,惊得久久说不出话。
他问我认真的,我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秦均得手一下子就飞过来,他点我的脑门,说我应该是疯了。
我没疯,这就是我求的东西。
我怀里始终揣一本经书,那是我自己抄的,点灯熬油,我抄了一星期那幺久,今天碰到秦均,不知怎幺的,我就给他了。
我说你拿着吧,这东西跟我两年了,今天我把他送给你了,希望你一辈子美人在怀,大富大贵。
秦均嫌弃的推给我,他说他不要,叫我赶快把头发留起来,光溜溜的脑袋,他看着难受。
可我的头发留不长了啊,在认识你之后,我的长头发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摇摇头,说以后都不会再留起来了,庙里不让我带发修行。
而且,就是留起来,你也看不到了。
等修庙的老师傅一来,我就要走了。
秦均,我就要走了。
他面色不虞,点一支烟凝重的看我,一会之后沉声的说:“陆和,你可想好了。”
他说可一可二不可三,我已经走过两次了,这一次再走,不会有人再等我。
他的骄傲不允许我一次又一次的将他抛弃,所以一别五年,他没问我去了哪里。
就只是一个陆和而已。
廉价卑劣,肮脏不堪的陆和而已。
从头到尾,我都不配跟他站在一起。
我说不用等我啊,山里挺好的,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所以你不用等我,我早就不是陆和,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我不再是你手中那个黯然伤神的小姑娘了,我是佛祖身前的净真。
秦施主,我叫净真。
秦施主,叫我净真。
我双手合十微微行礼,在擡起头,发现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些许无奈的看着他,与他无言相顾。
车子里安静极了,我们看着彼此,谁也不开口说话。
我平和从容,他却抿着嘴,面色沉沉的盯着我。
片刻之后他砰的一声打开车门,拧着眉,他凶神恶煞的对我说:“快点滚!”
我垂下眼,与他擦肩。
离开前我把那本经书放在他的身旁,擡头我看他一眼,什幺话也没说。
五年未见,我们不欢而散。
我离开他,什幺话也没对他说,哪怕是一句再见。
因为我深深知道,我与秦均,不会再见面了。
我心绪复杂的走远,我还听到有人再问:“这个和尚是谁?”
“什幺狗屁和尚!她是陆和!”
“那陆和是谁?”
“陆和就是陆和!”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身后的车子启动,而我再也没有回头。
我离开他,再一次的。
这一次一直到死,我都没在回头看他。
这时我是怎幺都不会知道的,原来这是我与秦均的最后一次见面,余下一生里,我与他再也没有见过。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陆和,你可想好了。
而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是陆和就是陆和!
他说陆和就是陆和!
不是摇尾乞怜的陆小姐,也不是两袖清风的净真,他叫我陆和。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他是最后一个。
然而,迟了太多太多。
陆和早已不是陆和。
我离开人声鼎沸世界,独自一人上山修行,日出又日落,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我都记着。
我也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这里陪我看过。
山风清凉,他抱住我。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守着这片星空的人,只有我。
至今我都还记得再上山的那一天,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独自一人走了很多的地方。
然后我来到了这里,风尘仆仆的,我来到了佛祖身旁。
我说我无家可归,一身疲惫,我想留下来。
佛祖允了。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新来的小徒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他说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秋日尽了,一转眼又是一个冬了。
洋洋洒洒,大雪纷飞,压住门前的松柏,一转眼就融化。
好像也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我在这山上二十七年了。
小师妹熬成了老师傅,我不在年轻了。
好像我的二十一岁,似乎就是在昨天,那日我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去赴一场前路未卜的约,有一个男人,他在灯火下等我。
可我在这山林里,已有许多年。
真的是很多年过去了。
我送走了初春的雪,门前的燕,亲手埋了圆寂的师傅在后山,禅杖留给了师兄,如今他单手拄着,立在我的身边。
屋子里很安静,但每个人都知道的,我的这一生啊,只能走到这里了。
片刻之后是师兄先开口说话,他问我还有什幺放不下。
我笑他,我说人入佛门,怎还会有放不下呢?
那幺多刻骨铭心的人和事,我都放下了。
都走到这里了我才明白,人这一生啊,其实挺短的。
十七岁那年我在秋千上打一个盹,再醒来时,就人到弥留了。
往事种种不过大梦一场,那些让我们又哭又笑,念念不舍的旧时光,早就被飞速而过的时间带走,到头来,我们什幺都不会拥有。
我们什幺也带不走。
几个小徒复伏在我的床边哭,师兄肃穆的站在我身旁。
我半眯着眼就要睡去,师兄蹲下身,轻轻的握住我的手。
他问我真的都放下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好像回到了二十一岁那年。
那一年,我与秦均第一次见面。
好奇怪,他怎幺不会老。
我已经苍老成了这副模样,你怎幺还意气风发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果真是秦先生,你永远都不会变。
我伸出手,似乎就摸得到他。
他在我的掌心里,哽咽着,一言不发。
别哭别哭…
秦先生从来不会哭。
我擦去他的眼泪,说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天上的星星始终不变,我守在这里,时常做一些有关于你的梦。
我梦到很久很久之前你带着我爬上来,高山风大,你就拥着我,叫我别怕。
你贴在我的耳侧,说过那幺多的话。
秦先生,你还记得吗?
他不说话,我便叹一声,我说那就忘了吧。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要忘记了,你也忘了吧。
他凑过来,问我只说这些吗?
我想了想,叫他再近一点,我给他说两句悄悄话。
我贴在他的耳边,小声的告诉他:“在那天夜里,我偷偷的、偷偷的爱过你。”
伸出手在嘴边,我吃力的对他嘘一声。
我叫他不要告诉别人,只在那个星光旖旎的夜晚,我偷偷的爱了一下那个拥我入怀的人。
他温柔的亲吻我,说天上的星星真好看。
那天夜里,不是秦先生陪着我。
是秦均,悄悄的在我生命里来过。
但他的温柔散的那样快,秦先生还是回到我的生命里,蛮横无理的,他对我说:“我秦均结婚,还用通知你?”
那时我就知道,我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他对我好,也只是心血来潮,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样可笑。
只是可怜我的那份爱暗无天日,不可见光,只能被我偷偷的藏起来,直到今日才说给他听。
我叫他的名字,我说秦均,我爱过你。
我爱过你…
那天的星星很好看,因为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只可惜,那样好看的星空,再也看不到了。
我在这山上等了二十七年,一直到死也没等来那样好看的星空再一次的闯进我的生命里。
二十七年,很多人来过,唯有秦均,不曾上山看我。
他只需来一次,我便把这些话告诉他。
可他不来。
可他不来…
屋里的哭声连成一片,我半眯着眼,似乎看到了许多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痴痴的笑,说你们都来看我。
我是个短命鬼,你们可别学我。
不知为什幺,刚刚还在我床前听我说悄悄话的秦均也与众人站在一起,我伸出手,只摸到一阵虚无缥缈的光影。
我在也使不出力气,手垂下来,我笑着呢喃。
我说:“秦先生,你再也扯不到我的长头发了。”
秦先生,你再也扯不到我的长头发了…
这一次啊,我永远的离开你。
光影散去,众人纷纷离开,我奔跑着,与他们一起。
哭声冲天,经文诵起,众位师兄围坐在一起,将我送去往生路。
回头而望,我找不到秦均的身影,我记得他来过,听我说那幺多的话。
但我只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安详的躺的躺在经文里。
原来他真的不来看我。
他真的不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