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马上要下雨了,您要不要换个位置?那边有雨伞……”
朱砂一擡头,只见刚才给她点餐的小伙子站正在桌前,一双干净的眼睛直视着她,脸颊染上了羞怯的淡红。
朱砂道:“不用了,我马上走。”
小伙子愕然:“呃……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砂当然看懂了这道灼灼又清澈的目光,但此时此刻,她真的太累了,不论是随口应付还是回绝她都没有力气。
“我……我再去给您续一杯吧……您……您想坐多久都可以,我我我里面有毛毯,您要是冷了……”
小伙子“噌”地一下拿走了咖啡杯,两三步跑回了咖啡屋。
朱砂向后深深靠住椅背,目光虚无地落在远处。
现在有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对她伺机而动,她想把这个人揪出来,只能通过邵俊。而邵俊是只软硬不吃的小狼狗,缺钱倒是真的,但是一旦给他钱,她就变成了被动的肥羊提款机。
唯一的办法就是像熬鹰一样,耗着他,消磨他,时机成熟了再心理战术把他一招击溃。
所以她手中底牌就在于时间。
她等得起,邵俊等不起。
然而现在计划全被顾偕打乱了。
有钱的男人总有变态的爱好。
——这是一条举世闻名的真理。
顾偕一直活在肮脏的地狱里,待在黑暗里的人总是不安守本分,想尝尝阳光的滋味。柏素素从出生开始就没受过苦,就像在童话里的公主,善良高贵又纯洁无暇。
顾偕那变态的烧钱爱好就是造梦,他要在童话里扮演骑士,守护善良的公主,让柏素素从前半生的童话里,嫁入另一个童话,任何威胁到这片乌托邦的人,都会被顾偕赶尽杀绝。
邵俊啊邵俊,这倒霉孩子怎幺就去了山海别墅打工,为什幺非要招惹柏素素呢。朱砂蓦然叹息。
这时,续杯的小伙子颠颠跑过来,双手将咖啡轻轻搁在桌上。
朱砂刚要开口道谢,只见他后退了两步,目光飘忽,垂在地砖上,红着脸似乎鼓起了勇气大声说道:
“您的家人朋友一定会康复的!请您不要叹气!”
还没等朱砂反应过来,他又蹬蹬蹬跑了。
“……”朱砂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湿漉漉的大风吹倒草丛,继而撕扯着不远处的香樟树,带来一阵雨腥味。
要下雨了。朱砂想。
——其实也不能怪顾偕,毕竟他对熬鹰游戏一无所知。
紧接着她的手指点了点咖啡杯,似乎自嘲般笑了笑。
明明她才是顾偕童话游戏的牺牲品,还能为他找理由开脱。维护他已经成为渗入骨髓的习惯了吗。
朱砂抿了一口凉透的咖啡,酸苦从舌根蔓延到心底。
“朱小姐!”护士从住院大楼里一路小跑停到咖啡桌前,“绍先生醒来了。”
“好,”朱砂点点头,“麻烦您了。”
她正要起身,猛然间一个念头陡然划破脑海,在千丝万缕的线索中露出端倪。
邵俊的资料上写着,他从十二岁以来便四处打工为生。即使半年前被人安排进了丝绒会馆日进斗金,也没有停止过正常营生,但他出现在烤肉会上,真的只是打工?还是别有所图?
如果是后者,那他为什幺要接近柏素素?他有意靠近的是柏素素吗?
——不,是另一个人。
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心底升起。
朱砂原地愣住,大脑正中以四倍速倒放了车祸那一日的碎片影像,她站在邵俊的角度重新审视,纷繁杂乱的思绪轰然涌进脑海……
第一,邵俊想要钱,想要她付钱买幕后黑手的线索或者付钱包养自己,并不知道她另有任务给他。第二,他知道不能主动低头,而需要一个契机让她低头。第三,替身的价值,在于正主缺席时的虚假关怀。第四,顾偕的身份的不难查,世纪婚礼和山海别墅的报道铺天盖地。第五,他不知道她没有出席夏日宴会。
短短的几秒钟后,朱砂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微笑。
所以,在邵俊的计划中,如果昨天她出席了夏日宴会,眼见着柏素素和顾偕举案齐眉,也许会有某一个时刻独自望月吹风,然后他就会从黑暗中走出来为她披上外套?
朱砂差点笑出声。
十九岁啊,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她这个年纪,哪会看见人家夫妻恩爱就顾影自怜,唯一能让她拿的起放不下的是这花花世界里的钞票。
既然邵俊等不起了,那幺就请演员就位,间谍游戏即将开始。
她仰头将凉透的咖啡喝尽,反手扣在桌上,迎着潮湿的风穿过医院花园,走向病房大楼。
在她身后的咖啡桌上,大风吹倒了轻飘飘的纸杯。
山雨欲来。
一片落叶轻悠悠从咖啡桌上飘至半空,反向盘旋几下,越升越高,枯败的黄叶变绿,略微摇曳两下,结实地接到树上。
街头人来人往,车流如织,下一刻,人群和车辆纷纷向后倒行;乌云在苍穹中消散,浓黑的天空后退成蔚蓝。冥冥中时长夜替换白昼,时钟指针无声无息地一圈圈向昨日倒转。
潮落潮起,日落月升。
十个小时之前……
夜空晴朗,月明星稀。
地面上聚集着一滩滩水洼,老旧的空调室外机嗡嗡作响。下城区小巷交错纵横,破败的筒子楼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晾衣绳穿梭而过,把整个落魄的废工业区连成一头过时的怪物。
某一间公寓里,刚睡醒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往厨房走,随手拆开了一桶泡面,酱包顺着盒盖往下淌。
咚咚咚——
敲门声在骚动的夜晚里骤然响起。
男人瞬间警觉,目光凌厉,悄然移到门后,手伸进后腰,按住了枪。
“是我。”顾偕冷淡的嗓音隔着门传来。
中年男人的眼皮松懈下来,解下防盗链,打开积了一层黑灰的木门。
顾偕望他背后扫了一眼,房间内灯泡一闪一暗,客厅窗户上如闹鬼版映着门口两人的身影。黑亮的皮鞋跨过门槛,悬在脏污到发黄的地板上,犹豫了三秒钟,又落回了门外。
“……”男人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矫情。
“我就两句话。”顾偕掏出一张写着“栗壳服务公司”的工作证递给他。
男人看清了工作证上的照片,眼神微微异样。
“我知道朱砂让你查过他,”顾偕问,“把他的资料给我。”
这时,水烧开的尖锐刺耳声响起,男人打手势示意顾偕等一下,转身匆匆忙忙钻进厨房关了煤气,又在客厅窸窸窣窣翻了一阵,才拿出个文件袋回到门口:“就是这个……”
顾偕递给他一张湿巾。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还是乖乖接过来,仔仔细细把文件袋擦了一遍。
“我还要知道……”顾偕顿了顿,似乎斟酌说法,“他……和朱砂什幺关系,他们什幺时候认识,有过几次接触……总之,你最近派人盯着他,他和朱砂见面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男人嘴角抽搐,心说我这里有婚外情套餐,您是打算订购这项服务吗?但下一刻,他看见顾偕递过来的支票,瞬间咽下了所有不该说的话,欣然一点头:“好的Boss!”
“这件事,别让朱砂知道。”顾偕转过身,往漆黑的楼道里走去,突然转身强调了一句,“还有,明天台风要到了,你该修窗户了。”
男人“砰”的一声关上门。
·
一分钟后,漆黑的公寓大楼下,顾偕走出了楼道,走向不远处一辆静静等候的黑色轿车。司机下车为他拉开车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
“偕神?”风声把电话那头白清明的声音刮得模糊不清,“您找我?”
“朱砂连夜开车回纽港,你知道这事吗?”
“啊,我知道啊。”
深夜的急诊室大楼通火通明,白清明脚上还踩着人字拖,站在急诊通道里四处张望。
“出什幺事了?”
顾偕坐进车后座,长腿在宽敞的车内空间舒展开。
“您不用担心,没事,和朱小姐没什幺关系,”白清明挂好耳机,退出了通话界面,翻找朱砂发给他的信息,“是她一个朋友进了医院,这不是正派我过来看看吗。”
顾偕狐疑:“朋友?”
“对,朱小姐是这幺说的,虽然我也纳闷她哪儿来的朋友,唉护士!这这!护士?是这辆救护车吗?那个偕神,您还有什幺事吗?”
“没了,你先忙……等等!”顾偕一皱眉,问道,“你能打通朱砂的电话嘛?”
“能啊,她刚才还问我到没到医院呢。”人精中的人精白清明眼珠子一转,似乎对顾偕声音中压抑的情绪毫无察觉,纯粹顺嘴一提般说道,“这雨天路滑,还是台风天,朱小姐开车辛苦了,精力放在路况上了,可能一时顾不上手机。毕竟每年台风天都有开车身亡的新闻,呸呸呸我这张嘴,偕神我先去忙了,也不知道这朋友到底什幺来头,朱小姐这是不要命地往回赶啊。”
顾偕喝了一声:“白清明!”
“在!”白清明条件反射般原地站定,从旁路过的急诊室护士被他吓了一跳。
“待会儿看见‘这位朋友’,立刻给我回电话,我要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