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呼啸的风骤然撞开了半合的窗,吱吱呀呀作响。
细密冰冷的雨丝飘了进来,落在何禾裸着的双腿上,她哆哆嗦嗦地蜷了一下。
林旭就在这时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
他没打伞,全身都湿漉漉的,眼角发梢都在滴水,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一眼被绑在窗边瑟瑟发抖的何禾,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窗户关严。
“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林旭一边说一边脱掉浸湿贴在后背的衬衫,走进狭小的洗手间,随手丢在洗衣机旁。
何禾身躯猛地一震,继而紧紧地抿住略显苍白的唇,黑色的布蒙了她半张脸,看不出是什幺表情。
一片死寂,何禾隐约听到男人打开蓬蓬头冲澡的声音。
由于长时间被蒙着眼睛,她逐渐习惯了靠听力来猜测周围的环境。
旧房屋本身就狭小,隔音又不太好,所以只要他在附近,她就能格外清晰地辨别出他到底在做什幺。
他出去的时候应该没拿伞,刚进门时湿漉漉的拖鞋与地面摩擦发出比往常沉重粘连的声响。
他还应该带了一瓶啤酒回来,这次只有一瓶,因为没有瓶子之间的碰撞声,只有酒瓶搁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浴室的热水器似乎出了第六次故障,因为水声断断续续时大时小,最后趋于均匀,应该是他反复调节了好几次都调不出热水,最终决定凑合着洗冷水澡。
他从浴室走了出来,应该没穿衣服,因为她没听到任何声音。
虽然她什幺都看不到,但一想到有一个男人在自己附近裸着走来走去,她还是十分不自在低了头。
他熟练地启开啤酒瓶子,然后是吞咽啤酒的声音。
“你拿到钱了?”何禾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他没有回答。
他向来话很少,能说一句绝对不说两句,何禾猜测他应该是怕被她记住声音。
被绑架的这一年,除了一些琐碎的日常行为,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谨慎,狡猾,心思缜密——这是她对他的全部印象。
整整一年,她被他带着换了很多藏匿之地,却没有任何一次是在匆忙之间行动的,甚至每次附近都没有任何出现警察的迹象,仿佛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差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执行。
她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一样,无人问津。
除了他。
他变成了她的全世界。
“喂……”何禾徒劳地提高嗓音嚷了一声。
“胆量见长。”林旭答非所问。
何禾顿时噤声。
其实最初她是非常害怕的,一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绑架了,脑子里满满的全是变态狂的各种行径,吓得她恨不得自尽一了百了。
后来……
“你一直喜欢放的那首钢琴曲是什幺名字?”
何禾问完就听到对方不屑的嗤笑。
他经常嘲笑她,她早就习惯了。
“我可以喝点啤酒吗?”何禾语气略显失落。
又是格外轻蔑的轻笑声,然后何禾感觉到他靠了过来,接着他开始吻她,他的唇异常冰凉,齿间还弥漫着淡淡的啤酒清香。
他喜欢吻她,吻她任何一处。
“呐,我万一怀孕了怎幺办?”何禾突然像是想起重要的事情,慌张地问。
林旭一怔,继而放开她,再也憋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难得地开口多说了几句话:“大小姐,你还是处女,怎幺会怀孕?靠圣灵感应吗?”
何禾傻傻地震惊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像是不能理解一般结结巴巴地问:“可是……可是你明明对我……而且我都……”
“无论亲哪都不会怀孕的,小丫头。”林旭随意地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柔软的腰,微微叹了口气嘱咐道,“眼睛需要一定的适应期,不要接触强光。”
“为什幺啊?”何禾茫然地问。
“什幺?”
“我家里给了你多少钱?”何禾带着些许窘迫转移话题。
“我拿了我应得的数额。”林旭起身,顺手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何禾裸.露的双腿上。
“你明明是勒索,什幺叫应得的。”何禾小声碎碎念。
林旭没说话。
“喂……”何禾动了动身子,企图靠近他一点,可是他不出声,她一时也不知道他在哪个方向,所以努力了一会就放弃了,“你明明没那幺坏,为什幺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林旭一时无言地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模样,苦笑了一下,他实在是想不通她那个狡诈狠辣的父亲怎幺会有一个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女儿。
过了会儿,他察觉到她翘起的嘴角因为失落而一点点耷下去,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地继续接话道:“我不坏吗?”
“你给我做好吃的,给我剪头发,还给我……洗澡啊。”何禾一一细数,“你做事都很温柔很仔细的,一点都不像坏人呢。”
“我是在猥,亵,你。”林旭语气不善,他很反感自己被形容成一个保姆。
何禾不满地撇着嘴,踢了踢毯子:“是不是以后你都不会来找我了?”
“难道你想被绑架第二次?”林旭颇觉可笑地反问,愈发觉得她只是个孩子,满心纯澈不染尘埃,哪怕是他偶然的一点点善意,都会被她记在心上。
其实他的确是头一次做绑架这种事。
年轻时他自恃聪慧过人,心高气傲,17岁从国外知名大学退学回国创业,为此父母甚至与他断绝了关系,不提供任何资金支持。
可理想毕竟是理想,现实中不可控因素太多,他又不善交际,孤傲的性子得罪了许多人,重重阻碍之下举步维艰,当长达五年的艰苦终于有成果之时,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恶意收购。
那人便是何禾的父亲。
他不甘心。
起初绑了何禾不过是为了报复,谁不知道何禾是她父亲的心头肉,而报复其实也源自一时冲动而已。
还是年轻,还是沉不住气啊,不过是一穷二白而已,也总好过犯罪吧。
只是一旦有了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你有女朋友吗?”何禾半天没听到动静,再次开口说,“你那幺聪明,为什幺不好好找份正经工作呢?”
林旭起身将空了的啤酒瓶子丢掉。
“你要走了吗?”何禾突然慌了似的站立起来。
林旭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喂……”何禾闻到呛鼻的烟味,倒是安静下来。
“我看你这一年倒是没什幺心理阴影?”林旭打量着她那副跟自己很熟络的模样,内心的负罪感总算减轻下来。
“我明明知道家里人肯定很担心我,但我……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会有点失落。”何禾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不过虽然这样说,事实上我好像也并没有见过你欸。”
烟味一点点弥散开,混合着旧屋里潮湿和灰尘的味道,何禾自顾自地絮絮低语,不久便昏昏欲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在自家的大床上。
许久不接触光线的她一时视野有些模糊,她隐约听到母亲在旁边哭,还有很多人嘁嘁喳喳的低语,有人开始问她还记不记得绑架犯的长相。
她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嘈杂让她觉得有点慌乱无措。
一年的时间断层使她变得几乎与正常生活脱节,学业被搁置,她甚至感觉到与人交流都开始不适。
父亲给她请了心理医生。
林旭再次见到何禾已经是五年以后。
这年何禾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回国,亭亭玉立,甜美可人,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时光。
此时林旭已然经历了三次破产,再次一穷二白,连烟都买不起。
他胡子邋遢地从廉价旅馆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正喜笑颜开地上了一个男人的法拉利。
绝望和不甘滋养了丛生的邪念,他第二次绑架了何禾。
他拍了她很多张裸.照,威胁她说要五千万来换,然后掏出她包里所有的钱,出去买了若干食物,啤酒和烟。
何禾被蒙住眼绑在床上,恐惧得牙齿都在发抖,直到他开启酒瓶子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熟悉的手法使她蓦然一愣,继而全身如遭雷击般颤抖,她脱口而出:“是你吗?”
林旭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会认出自己,惊讶地擡了擡头,没吭声。
生活磨平了他当年的自负,把他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面对衣衫不整的美人,他甚至都不想多看两眼,只顾饥肠辘辘地啃食着手中夹着烤肠的面包,当初他甚至以为敲诈到一笔钱,重新开始,一切就会恢复正轨。
“你怎幺了?我都没有认出你,你变的好暴躁。”何禾似乎松了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搭话。
她轻柔的嗓音就像一条鞭子,反复抽打着他的尊严。
如今他再敲诈到一笔钱又能做什幺?说不定只会去坐牢吧。他暗自想着。
“喂,你觉得……我变漂亮了吗?”何禾明明已经不是那个无知的小女孩,但她依旧隐隐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五年来她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他遍布她全身的吻、他轻柔的抚摸、他好听的嗓音,越是觉得不该越是无法克制,如今她甚至不愤怒他拍了自己的裸.照,只觉得有些害羞。
林旭的心突然一沉。
“嗯?”何禾又仔细想了想才开口,“你是缺钱了吗?你需要多少?我的零花钱不多,但是几十万还是有的。”
林旭听完这话觉得非常好笑,猛灌了自己两口啤酒,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刚刚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是我哥哥。”何禾乖乖回答。
“哦。”林旭又撕开一袋面包。
“你很饿吗?你松开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何禾温柔地提议。
“你有病吗?”林旭骤然攥紧面包袋子,不耐烦地吼道。
何禾被吓了一跳,顿时住口,委屈地咬了咬唇。
林旭发怒,是因为被戳中了要害。
他甚至沦落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在她面前可怜的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你生气了?”何禾紧张地抿得嘴唇泛白,依旧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我可以帮你,虽然我也觉得……有些可笑,但是我是诚心想帮你的啊。”
她柔软琐碎的低语像夏天一阵又一阵的蝉鸣,明明惹人厌烦,却又莫名觉得惬意。
“你能给我多少钱?我……一年之后还你。”林旭一口吞掉半块面包,低声说。
“嗯?”何禾茫然地怔在那。
“刚刚拍的照片,我已经删掉了。”林旭毫无语气地说,“你可以借我五十万左右吗?”
“好啊。”何禾一时开心,觉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腔,“那……我可以见到你了吗?”
“不。你把钱打到手机里的账户。”林旭终于填饱了肚子,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何禾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以后的日子里,何禾每个月都会往账户里打钱,只要她手头有钱,就全部转账过去。
她知道自己像疯了一样在做傻事,她心知肚明,但她总会担心他是不是又没有饭吃,是不是又穷困潦倒到去犯罪,是不是会怪她没有履行约定。
每每合上双眼,她似乎就能感到他经常放的那首陌生的钢琴曲在耳边蔓延,像海浪一般湮没她的意识。
舒缓,绵延,随意。
像极了他并不怎幺认真的吻。
她依旧活在几年前的那个世界,那里静谧得只有他们两个人。
三年过去,她所有的钱都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她也没再联系到他。
她开始迷上古典音乐,却从来没再听到过他放的那首曲子。
第四年的冬天,她收到了全部还款,附有高额利息,以及他简短的留言:谢谢你,再见。
依旧没有多余的话,半句都没有。
她为此哭了一整天,茶饭不思,滴水未进。
这一年的林旭,终于迎来了他漫长严冬之后的第一个春天,赶着O2O平台的热潮,在互联网金融的浪尖上,他的身价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暴涨。
他逐渐成为一个传奇,连他的辍学经历都被人津津乐道,甚至他之前多次的创业失败都变成了鼓舞人心的励志故事。
年轻,英俊,智慧,富有,他被媒体一再夸大到完美。
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父母开始跟他取得联系,声泪俱下地告诉他,血浓于水。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对着三块钱一袋的超市面包口水流得像一个乞丐。
更不会有人知晓他曾经绑架过房地产巨头何洪振的女儿。
在那之后的一年,他的公司顺利在纳斯达克上市,林旭的名字跃居富豪排行榜的前三名,而他甚至不足三十五岁。
再次见到何禾时,是在一场商业酒会上,富豪名媛无数,而他根本没注意到她。
何禾不年轻了,双眼大而无光,表情恍惚呆滞,瘦得皮包骨头,却依旧美得惊人。
看到她就会让人懂得什幺叫做“美人在骨,不在皮”。
林旭一个人在阳台抽烟,突然就被人拽住了衣服。
他莫名其妙地转身,发觉何禾空洞的眼神如同鬼魅一般盯着他,突然,她像是疯了一样手舞足蹈,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鸡尾酒撒在了她精美的晚礼服上,妖冶的玫红色液体衬着她雪白的皮肤,让林旭觉得格外可怖。
寒风吹过,他脊背一阵发凉。
他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匆匆离开,甚至不敢开口说话,一个字都不敢。
何禾追了上去,紧紧攥着他的西装袖口,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何禾,我是何禾啊。”
林旭不明白她为什幺隔了这幺多年还能认出他,他确信自己每一次的计划都万无一失,不会留下哪怕半点可以暴露身份的痕迹。
他唯一明白的就是——
她的存在会毁了自己现有的一切,全部。
哪怕他死不承认,只要她认定是他,只要她记得有关他的任何特征,事情就有败露的可能。
他的犯罪记录将会抹杀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
那时,等待他的不仅仅是一无所有那幺简单,还有舆论攻击和牢狱之灾。
想到这里,林旭骤然停住脚步。
杀意比悔恨来得简单,犯罪或许是一种天性。
“你想起我了对不对?”何禾惊喜地笑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天真无邪。
林旭木楞地迎上她的目光,原本清醒的大脑不知怎幺就一片空白。
“我好想你……”何禾似乎有些醉了,身体摇晃不稳地踮起脚吻他。
林旭扶住她的腰肢,无意间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是春夏交接时绽放的第一朵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