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身影出现池畔,一着白,一着黑…白的,面向池水背手伫立,高大俊挺;黑的,于其身后单膝跪地,垂首,支手顶地,势态卑微,但气宇轩昂。
「你的命是小津保住的,所以我没马上杀了你。」莫狄纳凝望水平面,声调平稳,语气却很沉重。
「属下明白。」午夜低着头,浑厚有力的嗓音多了几许沙哑。
「你竟置她于危险之中!没将她人留在屿城,先与我联系。完全违反了魔龙卫的信规教条,要我如何再信任你?」
「属下知罪。」午夜坦然认罪。
「午夜…你…真是…」莫狄纳捏紧拳头,剑眉横竖,愤恨之情不言而喻。
「属下深知自己的命是你给的。一切刑罚,属下悉听尊便,毫无怨尤,也不愿成为尊王你的骨中刺。」面前这位,是午夜愿以性命相报的恩情人,一路走来,他始终秉持着绝对顺从的心态,也从未动摇过。然而…在秘林侏人的家里时,当他看见一柔弱娇影,尽管内心极其纠结,仍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拯救一个身分卑微者的性命,独自扛下悲伤、噤声痛哭的模样… …在那时,有个东西超越了他对王的忠诚坚持,使他狠不下心将这个特别的人强硬送回族里。
那是他这辈子不曾有过的冲击。
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他不后悔,因为,现在的津,笑容变多了。
「老实告诉我吧…你身上的指示到底是什幺?为什幺需要津作为排解?」莫狄纳问。
「为破解指示,属下已经在第一时间将下指令者杀掉,无法正确追溯,但,这个情况恐怕连当初下指令的人也无法解释。」午夜仔细报告了遇见贝莉温的整个过程。
「祺芳。」莫狄纳低唤。
「属下在。」场外一名女性立即应声,进前来,她一身华贵紫袍,是骨垩族的至高魔方师。
「可否知道这可是精之升华出了问题?」
魔方师恭敬回道:「依臣之见,最好先利用精诚之石测试午夜的精之升华所释放的能量程度,同时,利用魔方宝塔来搜集多方资讯,做出分析后,再来讨论,对整体情况会比较好。」
「也好。」莫狄纳随即命令:「尤利,唤左翼君立即前来精诚之石。」
众山环绕间,有一座尖尖长长的锥状小小山,周围环绕清碧水流,若靠近仔细看,会发现那座小小山,是一座巨大的墨绿色孤石,约莫有十几层楼高,表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结晶体,里头布满层层叠叠的繁琐物质。
墨绿色孤石脚下的岩盘地上,白昼指挥护卫于周围架起防护,现场人不多,低调而慎重。
午夜站在场中央,仰头望着十几层楼高的精诚之石,这颗位在骨垩主巢势力内的精诚之石,据说有好几千万年历史,至今无人动的了它,上头留下魔能伤痕寥寥可数,都是对历届骨垩王忠诚度极高的魔龙卫们遗留下的痕迹。
精诚之石具有奇怪特性,至古就被发现,硬度、抗魔能力极强,几乎没有东西能毁伤它,唯有透过精之升华产生的能量,可以撼动精诚之石。
精之升华受人的心念影响,决定产生的力量加成。只要在精之升华设立条件、指定效忠对象,心意越真,能力越显着;忠诚度越低,力量越弱,甚至无力启动。更甭说要作用在精诚之石上,难度更上层楼,纯度越高的精诚之石,若力量不够,根本连表层细屑都刮不下来。被历代骨垩族王用来精挑亲卫、测试忠诚的重要物品。
族里有许多等级的精诚之石,而王却一下子就决定用最古老、最原始精纯的至宝魔石来测试午夜,不免令人困惑其用意。
莫狄纳坐在大石椅上,翘着二郎腿,支着下巴,沉静的橘金色眼睛里映照着巨大岩石,不知在盘算什幺。
左翼魔君姗姗来迟,让大家为他拖了点时间。主要人员到齐,尤利确认各方准备完成,向王取得指示,随即下令进入测试。
午夜单手轻扶在巨岩上,暗色的精诚之石渐渐透出微光、石内物质旋动,说明已与接触者产生感应联系。接着,午夜的手掌腾起银色魔光,周围魔压节节升高,耳边隐隐约约扬起石块喀喀震动响声,精诚之石仍屹立不摇,所有人此刻都在心里纷纷下猜测,猜测午夜能在这老妖魔石上留下多深的伤痕,或是毫发无损。
砰!霎那间,爆破声震山林,只觉大气空气如炮弹朝四面八方冲击喷发,紧接着大量砂石如狂风暴雨甩耳而过,地面震动厉害,山石发出隆隆巨响,叫人几乎要站立不住,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反射性开启防护,寻求自保。
隆隆响声未停歇,巨大风尘刮面,莫狄纳眯起眼睛勉强举目,眼前一片烟尘,哪还有精诚之石的影子。他内心一惊,整个人立即坐正了起来,面色再难保持冷静。烟尘渐渐散去,精诚之石确实不见了,他不顾危险,站了起来,穿过桀面前,走向石山消失之处。
精诚之石下部被轰成无数碎块,只剩基部一小截还与地面磐石相接;而上端没被爆碎的,也断成大块滚落低处,引起剧烈震动和轰隆巨响。
莫狄纳带着惊骇不已的表情望着滚落山坡的巨石,又看向几米外的午夜;午夜的脸上和身上被飞射的岩石划出几道血痕,他同样震惊地盯着烟尘滚滚的山下,整个人都呆掉了。
其他人也从混乱中渐渐回复过来,没有人相信自己的双眼…整座纯度极高的至宝精诚之石,竟然在午夜掌中如鸡蛋于直火加热爆破…。
白昼不信邪,两手抱起地上西瓜大的残石,双臂浮起青筋,施加魔能在上头,用自己的力量做为测试,石头上出现几条魔痕,「哈!」她气灌丹田,再使全力,刻痕加宽,又深了几分,只见她脸都红暴了,却遇上强大阻力,再推不进,反复试了几次后,她终于尴尬的笑了笑:「哈哈…我干嘛不自量力…自曝其短…」要不是亲自尝试,大家都要怀疑这精诚之石是不是被虫蛀空而虚有其表。
进步神术已经不足以形容午夜的状态…
「到底发生了什事?为什幺精诚之石会…」大伙惊觉怪异,发出不可思议的惊问。
桀两臂抱胸,眼睛也是瞪得大大的,久久没眨一下,由于愣了太久,咬着的烟只剩下一条长长乌灰。然后,他突然笑了…以调侃却正经的语气,低低对莫狄纳说了句:「如果骨垩王都能放下对坦人的冰山仇恨;那幺,午夜爆破精诚之石也不足为奇。」
听他这幺一说,莫狄纳满脸被点醒的意外…他随即稳住情绪,转向魔方师:「魔方宝塔可测出了什幺?」
祺芳立即指示几个弟子张开手里用魔能光形成的黄色小塔,小塔迅速展开来,变成一座由多种色点组成的大光塔,许多银色、青色光点都呈现燃烧状。
祺芳念了一串咒语,立即分化出数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身影,分别走进光塔中央,一座一座仔细解析。好一会儿,本尊说道:「午夜体内的精之升华本质没有改变,但本体为了因应需求,自行了多次进化。」
「贝莉温确实原本是想利用新的控制契戒与烟药的暗示结合,来控制午夜。以魔方操控来说,她算得很精。」祺芳接收分身分析结果,说道:「她使用的契戒很单纯,但她的烟药非常刁钻复杂,属下只有在秘古邪魔族类的领域见过相似属性。过去会用上这类魔方者,多是为情所困,牵扯上很深的私人情欲,借此控制人的情感。」
莫狄纳提出困惑:「控制人的情感?所以午夜现在的情感,是受到控制了吗?」
「不。人的情感很复杂,魔方不是万能,也不如人脑灵活,遇到条件矛盾的情况时,所出现的变数是难以预期的。人的意志向来只能设立条件去逼迫、抑制,使之屈服,但魔方无法主导人的思想意志。除非灭除意志成为魁儡,再灌输操控者的思想。」
「尊王,我想这是非常关键的因素。午夜身上没有契戒,这帮助他逃过了主人的指定,使得其他指示出现无主状态,进而产生惰性转移。」本尊祺芳对莫狄纳说: 「也就是说,主人对象被惰性转移后,其他指示也连锁跟进,所以,就算午夜杀了原指示主也没有用!」
「那幺现在指示的主人是小津吗?」莫狄纳问。
「从种种迹象来看,可以肯定是。人的意志会优先影响指示的惰性转移。」祺芳的声音微微变小,小心翼翼地说:「也就是说,指示依据午夜的现况,对津大人产生了关联…」
魔方师提供所读到的讯息,所有人都听得懵懵懂懂,莫狄纳却心里有底。
「午夜的情况?和小津有关的情况?」他抚着额头努力理解着祺芳的每个说明,他渐渐皱起眉头,好像理出了什幺……
贝莉温希望逼迫午夜完全臣服自己,不止能力,还有肉体欢愉,而她更贪心的希望,在被她控制后,对方不会丧失自我心性成为只听话而无思想的无聊傀儡,为要达到第三个目的。正是这个目的促发了魔方的矛盾,产生惰性转移。
当贝莉温借用两种魔方来施作,制定条件遇到矛盾后,优先转移到最贴近基础条件的方向……那就是…对自己的主人在武力和床第上臣服。
问题来了,在失去契戒的强制指定后,指令惰性选择谁做主人?莫狄纳,这是在午夜心志上本就坚定的对象,但他并不会和男人上床,遇上这个矛盾点,惰性选择下,还有另一个选择,津,她不但符合第一条件的主人,还主动吻合第二条件的性臣服,完美!而贝莉温最重点的第三个条件依附点…恐怕是…
「你认为,你和小津产生关联的点是什幺…」莫狄纳变得烦躁,他希望自己向来精准的分析能力在这次是愚拙的,又矛盾的希望是正确的。
午夜瞟了桀一眼,毫不保留地回答:「就如同王当初救了左翼命侣的心情。」
「你!」莫狄纳登时大怒,恶瞪着他。
桀眼睛里亦掠过一丝波动。
贝莉温恋上了午夜,她渴望情感。不只是肉体,而是更接近真实的情感。她要午夜在保有自我意念的情况下臣服她,满足她身为一个女人渴望被人有意识疼爱的私欲。
这种指示本身就是矛盾,既然是「控制」这种负向手段,又怎会产生需要良性心态的「情感」?要一个人在有自我意识下被控制,还去爱对方?何其天方夜谭。
爱,不是控制,也不控制。
像贝莉温这种只懂得用控制条件来处理事情的人,绝对不懂得爱是什幺,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制定条件正确,让对方在肉体上做出顺服,在心志上无法反抗,就能得到期望的结果。人们可以设定理想自说自话,但真理却不会因人的理想而扭曲改变。
人的情感是复杂的。正因感情无法控制,大部分的操控者会选择尽可能除去受控制者的情感,一面倒的压制,降低一切风险,提高安全及可控性。
贝莉温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怀着没有十分,三分也好的心态,冒险对午夜用上非寻常且无人道的禁忌之物,只可惜,她没料到午夜没有契戒,而魔方的惰性走向更是拖了她一把后腿,指示遇到矛盾后,误打误撞,因午夜对津潜藏的情感,死心塌地的将对象锁定在津身上。
以贝莉温在三大指示下,加上使人意志屈服的附带细节,恐怕就是造成内灼现象的原因,在已扭曲混乱的状况下,这部分很难推算回原始真相。
大家对于贝莉温在午夜身上所费的苦心,都冒了身冷汗。好在,莫狄纳明智,没有用上契戒控制人心;好在,午夜对津的情感,转移了风险。这个男人一旦被贝莉温掌握在手里,绝对会在骨垩族里兴风作浪,做护卫的,可没有人想要跟他交手。
不管怎样,族里最高等级的精诚魔石爆了,前所未见。午夜的心受到精之升华加成,由精诚之石呈现,证实他的忠诚度没有问题,而且远远超乎极限…。
「桀,这事…你怎幺看待?」莫狄纳突然问旁边的男人。
「你指什幺?」
「他如果有本事解忘蓝。」莫狄纳低声:「你可同意?」
桀擡眼盯着午夜好一会儿,缓缓开口:「只要津能接受,我没意见。」
这下,关卡变成在莫狄纳心里,王的女人怎幺能给属下睡了?不,午夜这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莫狄纳拾起帝王的蛮横无情,态度变得冷酷生硬。
午夜知道终于要进入正题,王用了最顶尖的魔石测试了他的忠诚,一定有所用意。他跪下,低头,郑重领命:「属下甘心为您效命,直至燃尽最后一丝气力。」
站在山边,莫狄纳仰头看着天空飞鸟沉默了好久,才沉声说道:「小津的忘蓝已经完全活跃,她多日不需要睡眠。」他试图保持内心平静:「玄魔龙的特能是她唯一的机会。」
听到这里,午夜已经猜出莫狄纳的用意,不禁诧异,擡头看向他的背影…
「忘蓝进入活跃高峰期,就算纯血玄魔龙直接以独有的房术解治,也带有极高风险,可能会直接担下受治者脑衰竭的症状。」
贵为族王,不惜求助于一个非纯血统的玄魔龙,做出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定,午夜知道,津的状况恐怕已经非常绝望,要能找到对她产生特能,又不怕染毒的替死鬼,太难。
§
「莫莫莫莫莫~~~莫狄纳~」
才处理完午夜的事,莫狄纳进到骨殿就有人从旁边蹦蹦跳跳凑过来,还用他的名字编成一段旋律。
「莫!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你猜猜是谁?」津像是一只蝴蝶在他身边活泼的飞来飞去。
「是谁?」
「寇拉!」津拉着他的手一面跳着,跟他一起走向大桌前,嘴巴吱吱喳喳个没停:「她来拜访骨枭。而且而且!我跟寇拉要到了一样超级棒的东西!」说着,她亮出手里一小块奖牌一样的金属,「魔─方─大─师的联络资料!魔方大师耶!你帮我把这个给午夜!如果他内灼的问题还没解决的话!魔方大师一定能解!大师现在隐居山林,但是,寇拉已经帮忙完成引荐!这是地图,还有联络物。你一定要帮我交给午夜哦!」
莫狄纳整个愣住,神情复杂的看着津塞在他手里的东西。
津用力圈住他的身体,硬把他高高的身子掰弯,踮起脚尖,很勉强才亲到他的腮颊:「麻烦你啰!谢谢啰!」
莫狄纳拉开她的手,把东西放回她手里,说:「妳先收着吧…」
津望着男人的脸,有点失望:「哦…不能帮我吗?我真的遇不到午夜啊…我怕他太晚会来不及…还是…你可以帮我叫尤利帮忙?」
莫狄纳深吸了口气,在桌前坐下,随手翻着卷子:「我想…妳会比较想要亲手交给他。」
「是喔?真的吗?他终于要回来了吗?」
感觉到厅内一阵沉默,莫狄纳擡头,发现津歪着身子和脑袋,正从下往上端详着他…
「干嘛?」
「你怎幺了吗?脸色好差…」女孩问。
莫狄纳正要否定,津已经跳到他身边,捏着他的肩膀:「你太累了,我帮你按摩~我帮你按摩~」
然后,耳边是滔滔不绝的话语,伴随着他处理公事。莫狄纳眼睛看着兽皮卷子,心思却不在上头,自从虹仪疗法后,津一开始还有严重吸食魔能的情况,幸好后来情况趋缓。但是,人变得很活泼,活泼的有点太过,很爱说话,容易紧张,而且害怕无人和安静的地方,精神有些脆弱。
最近好几次她睡在谁身边,半夜都会把那人叫醒。和桀睡觉的话…半夜把他叫醒的下场,通常就是…咳嗯…做整夜体操,可谓自作自受,满惨的,所以津喜欢跟莫狄纳睡。但,深夜睡得正甜被人叫醒,次数一多,脾气再好都要抓狂,然而每回看到她那副无辜忍耐的模样,莫狄纳又都忍不住心软…。
为了不吵莫狄纳和桀睡觉,津现在夜间都直接跑去小屋待着了,她带着大牛,对牛弹琴,牛就没意见了。欸?不是吧?那是只狼蜥兽。
对于这些有点过度的现象,骨枭比较担心,经过虹仪治疗后,是否破坏了源灵生对忘蓝的隔离与平衡,直接对津的脑子造成冲击所致。
事情已经到了严重影响生活的地步,为了不让身边的人难受,津克服心里抗拒,接受了玄魔龙的特能。千挑万选,终于得到一对玄魔龙伴侣的帮助,并顺利萃取出特能,骨枭在水晶胶囊部分花费许多心思,希望能尽量排除津的心理排斥。莫狄纳不会贸然让自己的妻子冒险,当然要先拿囚犯实验。几个活体实测后,骨枭最担忧的事发生了,特能出现对象针对性的问题…不对这名玄龙的伴侣以外的人发生作用。
正当事情陷入绝望,采风冒着死罪风险,向王透露午夜具有玄龙特能,曾在危机中替胞弟输能解毒一事,企图帮助午夜争取将功抵过的生机。当然,采风并不知道,津无法接受输能的事,不过,介入的时间点太刚好,让王没有在当下要了她的小命。
午夜虽然帮助津完成前往末噬谷的愿望,但,这当中须赌上多少风险?无论他有任何理由,如此擅作主张,令莫狄纳到现在都还很生气,尤其他又是魔龙队长的身份,严重违反纪律规定,让整个后续收拾更加棘手。这事的处置一直被搁着,就算午夜在王心目中是特别的,但整个魔龙亲卫团都认为他这次逃不过死罪,说真的,要不是津的惦记,他还真有可能被莫狄纳一时的情绪给弄死。
面对未知的罪罚,他没有逃,仍继续替骨垩王尽心力。
午夜这辈子遇过很多黑夜,这次负罪、又内灼缠身,心中仍总有那幺一点亮光,让他身处黑暗,心却温暖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