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晔不是什幺说话不算话的人,他说要卞昭去海兰儿,就不会反悔。。
卞昭到海兰儿一呆就是半年,中间跨了一个卞昭的生日——这还是她收到新软刃时想起来的。边塞苦寒,而朝内也动荡不安。海兰儿来往最多的就是押镖的商人,一道严密的战网慢慢在海兰儿拉开来。半年里人员来往密度日益增长,有几批人马卞昭颇为眼熟,尽管遮盖了货箱,领头马匹的形态却还是暴露了这群人来自内陆的事实:海兰儿没有哪匹马的马蹄会镶嵌这类连尾马掌。海兰儿的马大多是狩猎马掌,适应海兰儿的滩涂和草地,而连尾马掌更多用来保证马匹的长途跋涉平稳。
那是凌锋堂的车马。
半年里凌锋堂多次带着货物过来,而每一次都会引起各方势力涌动变化。他来得越来越频繁,某处山头经常被发现凿开了一条隧道,就出自他们的手笔。但不知为何,每每勘探都是无功而返。
或许世上没什幺藏宝密图,多得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竹四和昭六像两个隐形的人,藏匿在这片势力里,和浓稠的泥潭势力融在一起。所有明里暗里搜集到的情报都被及时反馈回小红楼,用以下一步的决策。缔交院那边被安排了一个新的探子,对付那些人游刃有余,京城传过来的可靠消息有一部分来自缔交院。
卞昭闲下来时会想一下,还好这是换了人,如果是她,这事儿十有八九要稀烂砸锅。楼主的确善用贤才,她之前也的确是有太多不必要的担心。
年关将近,沈晔传书过来要他们几个回小红楼,不管时局怎幺动荡,年还是要过的。卞昭这小半年个子又长高了点,身形显得额外瘦长,看起来更像个男子。她的头发高高束起来,人皮面具遮住原本的容貌,看起来狠厉而不近人情。竹四和昭六颠簸了四五日才回到京城,进城就听到关于二皇子的风言风语,但总不是些好话。大皇子和小皇子在二皇子的衬托下显得有些韬光养晦,但韬光养晦总比锋芒毕露要好一点。
其他人陆陆续续回了小红楼,卞昭路过街边小摊时想起来该给小九买只糖葫芦,停下了脚步。她挑了只大而饱满的山楂串,付了钱往回走。路过的一驾马车在她身边放慢了速度,车里人似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离开了。卞昭本能觉察到有什幺不对,在拐角处偷偷跟回去观察。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熟人,卞昭愣了愣,险些失态。
不过半年,他已经出落成了成熟的大人:温季佐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身上是四围龙的绸缎直衣,披着一身半旧的裘皮大衣,在落雪时从马车上下来了。小皇子的身高抽芽柳树一般猛蹿,偏偏又瘦,那件衣服被他穿得带上几分羸弱感,温季佐脸上的肉完全凹了下去,下巴尖尖的,羸弱却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
温季佐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轻轻挥一挥手,一旁的侍卫就四散去了。一旁的丫鬟赶忙搀扶着小皇子朝屋里走,卞昭心虚似得脚尖点了两下,飞快往小红楼走去。
但好像卞昭在街角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手里糖球的糖都化了,黏糊糊的,像是一滩水。她咬了一口,发酸,又去给小九新买了一串。
卞昭回到小红楼里时人回来得也差不多了,热热闹闹的。小九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人来疯,追着狸花猫四处跑,大家穿着厚厚的衣裳站了一圈,时不时过过招,静静等着羊肉锅煮沸。狸花猫似乎被小九追累了,懒洋洋地跳到桌子上趴着打盹。小九也停下来。突然想起来什幺似得走回来。
“我跟你们说,你们不在的时候,楼主他......”小九压低了声音,小心地打量了一圈,见众人的好奇心都被他提起来了,才慢慢开口,“楼主之前带了个姑娘家回小红楼呢!”
卞昭一抖,半年前的事情怎幺又被提起来了。
小九似乎很满意卞昭的反应,但其他人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嘁,我还当什幺新鲜事呢,没有姑娘家,缔交院怎幺打探情报。”顺七听了个头就转身去插羊肉了,内庭里锅子早早支了起来,从海兰儿带回来的羊羔新鲜得很,早就听说吃起来清甜不膻,吊了他好久的胃口,现在更是刚刚好。
半只羊煮,剩下半只交给厨子去烤,烤得喷香流油,可比什幺姑娘有意思多了!
顺八跟着去看了一眼羊肉:“小九,我觉得你可以看一下要以身相许三哥的姑娘,你呀,还是要多学一点。”
几个人吵吵闹闹,沈晔也过来了,还带着阿逸多。一群人坐下,无非是汇报些情况后再讲讲家常,倒也算是和谐的氛围。
晚饭吃了一半,就有人通报:“四皇子过来拜访了。”
明明只是寻常的拜访,卞昭筷子还是滑了一下,又赶忙低头啃羊肉。温季佐过了片刻从过来了,众人起身问好,温季佐一一点头示意,对上卞昭视线时停顿了一下:“回来了?”这话听起来让人心里不舒服,既不像是寒暄,也不像是质问,带了一点尖尖的刺扎进卞昭心里,呼啸灌进寒风。
“是。”卞昭低头不与他对视,莫名有些心虚。反倒是其他人热情招呼小皇子坐下,温季佐也不客气,就坐在卞昭对面,佣人给小皇子添了双筷子,一群人又开始吃起来。
这一顿饭吃得卞昭如坐针毡,温季佐偶尔会扫一眼卞昭,又专心分羊肉。她今天没戴面具,长期遮掩在黑暗里的肤色泛着不正常的白,长睫毛眨颤着,有种雌雄莫辩的气质。温季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不过片刻已经把人打量了几遍:卞昭又瘦了点,瘦瘦高高,上挑的凤眼显得凛冽薄情,可偏偏红眼眶的时候又让人情不自禁想吻上去。
他的确是太久没见过卞昭了,在视线里偷偷打量了她无数次,胖瘦高矮在心里都有了数,这才收起贪婪的眼神,目光落到眼前的饭菜上来。
在这儿呆了不到半天,雪又落了下来,飘飘扬扬的。温季佐身体不好,裹紧了狐裘,咳了两声,他擡头对上卞昭的视线时,脸色惨白。
“殿下......”一旁的侍女赶忙递上汤婆子。温季佐接过来,颇为抱歉地起身:“近日身体抱恙,本王先告辞了。”
他实在太瘦弱,让人疑心抗不抗得过这个寒冬。落雪薄薄地堆了一层白,温季佐就踩在这层洁白上,回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