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虽是皇帝的侍婢,对老相公们一向尊重,常帮他们搬移坐席,研墨递笔。老头子们也孙女般看顾她。

这几天见她呆呆的,不似往日活泼爱笑,忍不住检讨自己的过失。

门下省韦侍郎想,可是我昨日忙得暴躁,对她爱搭不理了?主动走过来解释,“蘅娘,那个‘眇’字你可弄懂了?所谓‘承皇考之眇仪’不是说继承先父瞎眼的相貌,而是继承先父的高远之法。‘眇’同‘渺远’之‘渺’。”

阿蘅听了,跪正身子,“多谢韦公,阿蘅受教了。”

仍是一副委顿的样子。

王士宜敏锐,一下猜到发生了什幺,可是他非但不能抱住她安慰,连句话也不能讲。万一招致皇帝的怀疑,离她只会更远。

忽然想起那天在秘书监,她给他看的是楚辞第十六卷,便把十七卷借出来,写了一笺诗,夹在里面。

譬如芙蕖,出自污泥。

卿心如故,我志不移。

阿蘅当然一眼认得出王士宜的字,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惟恐是梦幻。

他这是劝她忍辱含垢。联想之前“珍重自己”的忠告,原来他早已知道。知道了还表明心迹,是怜她,还是爱她?

阿蘅一出生就尴尬。生母嫌她不是男孩,王妃对丈夫妾室所出的子女也不会多待见。

她犹记得幼时,在后园远远望见高唐王,正要欢欢喜喜奔过去抱腿唤“耶耶”,他却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拔脚走开,留她一脸错愕。

后来,府中就来了王先生。

他是太原王家子,出身极其尊贵。姬氏有天下不过三代,王家的显赫却已历千年之久。便在本朝,也是首屈一指的世家。

王士宜的亲姑母乃太宗幼弟肃王妃,曾教养今上和太宗最宠爱的元嘉公主。今上二十六岁登极,恐自己年轻不经事,常请肃王夫妇顾问国是。

而今上的皇后,太子的生母也出自王家,是肃王妃的堂侄女,王士宜的堂姐。

王士宜二十岁中进士,被当时权重的元嘉公主目为王佐之材,荐为平王太傅。他亦愿效赵文子,不为卿相便是耻。

昭圣七年,平王肖获罪,王士宜被牵连,贬为高唐王太傅。

高唐王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十分挠头。当然不敢让王佐之材教育自己并世子,索性委屈他教几个王女读书。

第一日,王士宜拿离骚作教材,命小郡主们读一句,译一句。但凡有读错字的,便睨她一眼,“你们生在楚地,屈子故里,是上天的恩顾,怎幺连离骚也读不通,倒教我一个外来人指指点点?”

次日,一堂小花就只剩了那个把“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读成“余虽好修羁以姱姱兮”却不以为耻的阿蘅。

“怎幺就你一个?”他笑问。

小女孩面露歉意,“我劝姊妹们来,她们不肯。若是一个学生也没有,先生会伤心的。”

“你也去玩吧,我不伤心。”

阿蘅却不走,“您看上去分明是不开心的。从前贾生被贬为长沙王太傅,郁郁而终。您不会像他一样吧?”

王士宜笑,“我哪有那幺想不开。”

阿蘅便捉了他的手,“我带您到江边走走吧。您一看就是崇拜屈子的,想给他寄信,也是可以的。天下水都是相通的。”

“谁告诉你天下之水都是相通的?”王士宜讶然问。

“史记上说,屈子在曰罗投江,贾生在湘水投书给他,可见这些水都是相连相通的。”

王士宜笑着纠正她,“那个字读‘汨’,不读‘曰’。”

阿蘅喜欢王先生。他待她极有耐心,有问必答。他峨冠博带,在江畔迎风行走,仿佛谪仙一般。他吟哦“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她真担心他会随风而去,不禁求他:“您去观高唐之云时,让我做您的玉女吧。”

“好呀,”王士宜把小小的她高高举起来,让她在浩荡江风中感受鸥鸟的逍遥,“那就请郡主快快长大。你再不长大,我就老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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