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原以为自己会因担忧而辗转难眠,可没过多久便觉得眼皮沉重,昏昏然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起床,柳沐雨全身轻松舒畅,精神饱满,像是将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猛然卸下一般。

出了关下府,迎面碰上神采奕奕的于长荣,虽然对方脸上挂着明显的黑眼圈,但是眉眼间的欣喜和满足是骗不了人的。

想到昨夜里见到的交缠的身影,柳沐雨有些尴尬,假装没有看到迈腿往箭楼修建地走去。

来到工地上,昨日里一些受伤不重的百姓和兵士都已经开始复岗,眼看再过十几日地基应该就能修理平整。

柳沐雨一边查看清理进度,一边着意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那盂兰镇的田大壮是哪一个?听说他可是个伐木的好手,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樵夫。”柳沐雨故作不经意地询问一旁的监工。

“哦,那个田大壮啊……吏胥说的是,确实是伐木的好手!您看这一片最难伐的铁树都是他一人包的……”柳沐雨平时为人和善,这监工说起话来也不会因为职位低而显得诚惶诚恐,倒像是拉家常一般说得仔细,“只不过昨日里那个意外塌方让他撞伤了腰,今日起不来床,特意请了一天假……”

柳沐雨脑中闪过昨夜里田大壮那颤抖紧绷的大腿和腰臀,哭求着说“够了,不要再做了……”的啜泣,顿时脸上一热。

“那可要让他多加小心啊!这么好的樵夫可难找,让他多休息几天再上工吧……”腿间的娇处隐隐泛着酸疼,想起当年在潘阳郡被范炎霸初开身的那些日子,柳沐雨对田大壮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感,“让军医送点跌打扭伤的药过去……哦,对了,那些坠木滚石怕是也将他撞出不少瘀伤,再送点治疗外伤和消肿化瘀油膏过去……”

监工在旁一一点头应了,命人尽快去办,一边又夸奖还是翟吏胥心善心细,考虑周到又体恤下情,说得柳沐雨一阵阵的心慌脸红。

到了午膳时间,赶工的就地休息,柳沐雨等人下了山坡回关下府用膳,远远见范泽朝他跑来,到了近前恭敬地说道:“翟吏胥,郡王找您有要事……”

经过昨夜的癫狂,此时要去见范炎霸,还是让柳沐雨心生抵触,可环顾左右都是平遥关的直辖小吏,柳沐雨总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大都统的面子,只能微微点头:“请范总管先行回禀,下官稍待便去!”

先回了自己的西厢房,柳沐雨从包袱里取出以前渠正清送给自己的一把防身用的短匕首,贴着靴筒收好,不就是鱼死网破吗?

若是范炎霸真不信自己下得了狠心,那就让他试试深浅!

进了范炎霸所在的内院主屋,果然只有范炎霸和范泽两人,见柳沐雨进来,范泽起身施礼,退到门外,柳沐雨心中镇定,若是这范炎霸再敢逼迫,定不能让他讨得好去!

范炎霸一改往日的顽劣笑闹,气度肃穆地站起身,字正腔圆地开口道:“奉皇上口谕,柳沐雨跪地接旨!”

柳沐雨一愣,没人敢拿皇帝的名号开玩笑,再看今日里范炎霸穿着也与第一天到平遥关颁旨时相同,是正式的官服,柳沐雨立刻肃整了心思,跪地行礼。

“臣……草民柳沐雨,接旨!”

“昔前朝骠骑将军柳震霆忠勇高洁,虽不为共主但忠肝义胆,品行堪佩,听闻柳氏遗孤珠坠凡尘,特赐龙凤玉佩,如朕亲临,允不尊上谕,如遇忤逆可家法处置……”

最后几个字,范炎霸说得咬牙切齿,柳沐雨听得如坠雾中。

允不尊上谕,如遇忤逆可家法处置?

也就是说,有了这块御赐的龙凤佩,他可以不遵从上头长官之命,若遇到“忤逆”了自己的人,还可以自行惩处?!

这……皇帝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世的?若是知道了自己是男儿身,那……母亲的“欺君之名”岂不是落实了?

“柳沐雨……接赏吧!”

将放着龙凤玉佩的金盘捧到柳沐雨面前,范炎霸心里各种不是滋味,他不明白皇帝哥哥赐这块玉佩给他的宝贝,到底是要帮他追妻,还是阻止他和柳沐雨和好呢?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柳沐雨心怀惴惴地叩首谢恩。

见柳沐雨恭敬接过金盘,范炎霸略带酸涩地说:“你走后半年,我特意上京面圣,求皇上赦免了柳家的罪过……你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遮蔽身世了……”

昨夜里范炎霸反反复复睡不着,柳沐雨那狠狠的一巴掌和离去时的轻蔑一瞥,让他心里酸苦得不知如何纾解,与自己梦寐以求的美人翻云覆雨之后的畅快感觉不但没有出现,反而让他心中更加沉重!

反反复复地从极度欢喜重重跌下云层陷入痛苦失望,范炎霸难过得好似在毒太阳下炙烤的青蛙,怕柳沐雨真心厌弃了自己,更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

若是他再次悄然离开……

若是他被逼急了自残明志……

“有了这皇帝御赐的龙凤佩,谁也不能再勉强你做什么不愿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见我,本想着哪怕触犯欺君之罪也不能将这玉佩交于你……可是昨夜你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人生哪来得那么多顺遂心意?”

范炎霸长叹一声,面容沮丧,“待到箭楼修好之后,我就回京复命,这段时间有了这块玉佩,你也不用怕我再对你作何逾矩之事……只是,请你别拒绝我对你的好意,也算是我对自己以前犯的罪过的自省赎罪吧!”

柳沐雨垂下眼帘,淡淡道:“谢郡王,下官先告退了……”

看着柳沐雨远去的背影,范炎霸怅然若失,发了半天呆才对进屋奉茶的范泽咬牙道:“你这招“以退为进”若是不管用,就等爷弄死你!”

听得范泽背后冒了一身冷汗,急忙找茬外出躲避了。

下午的时间,柳沐雨并没有去箭楼巡视,而是一个人去了距离平遥关一里外的镇远楼。

镇远楼的名字听起来浩气长空,可附近的人都知道,那里其实只是个小妓院罢了,老鸨看中了平遥关这三百多个光棍汉的钱口袋,在几年前带着十几个花娘在这里建了楼,还起了这么个威武的名字。

柳沐雨去妓院当然不是为买春,而是去买药……妓院里常年卖的多是春药,而柳沐雨要买的却是另一种使用更加频繁的药物——抑坤丸!

这抑坤丸可是这里的老鸨能将青楼开得长盛不衰的关键所在,服用一颗抑坤丸就可以让花娘在七日之内无论如何云雨都不会留下胎种,即便是事后服用,也能将三日内种下的种子全都连根销毁!

一些私通云雨的女子,多偷偷去镇远楼买抑坤丸避孕,这也让镇远楼在坊间更多了一份传奇。

柳沐雨迫不及待的倒出两颗药丸闭眼吞下,药丸划过喉咙时,心里却回想起昨夜被射入体内的感觉,黏腻浊液从体内流出的感觉,捏紧药瓶,柳沐雨看向远处的平遥关,这畸形的身体像是诅咒一样缠绕着他,只希望这次不会意外受孕才好!

摸摸放置龙凤玉佩的胸口,柳沐雨心中百味杂陈,最终长长出了口气。

自打那日得了龙凤佩之后,一连几日,范炎霸果然再没有出现在柳沐雨面前,只是每日里总会派人送来些从四处搜罗的新奇玩意儿,希望能讨柳沐雨的欢喜。

这日约近午膳时分,范泽端着一个朱漆盖盒来到柳沐雨的厢房。

“这又是什么古怪?”

柳沐雨无奈地抬抬眼皮,不管自己怎么让范泽转告范炎霸,不用他再送什么讨好的礼物,可第二日东西还是会照样送来。

柳沐雨也曾想过干脆将送来的东西都扔出房去,让他明白自己的决心,可范炎霸像是摸透了自己的心思,从没有送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来恶心人,而专捡些小小不言却又让他无法割舍的案牍珍玩、古籍珍本来送……

尤其是那些古籍珍本,都是世上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薄薄的几本摊在面前,更让他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又恨又喜。

打开漆盒,范泽笑着将里面的东西捧到柳沐雨面前。

“郡王知道柳公子案牍劳重,恨自己不能为柳公子分忧,特送来一方砚台,只盼能在您研墨舔笔时,略尽绵薄之力,还请柳公子笑纳……”

柳沐雨探眼一看,吓了一跳,那可是一块上好的古端砚!

石质油润细腻,砚上绿眼点缀,砚台中部有几块明显的火烙痕,火烙痕中心还有块铜钱大小的鱼脑冻!

古语论砚,一眼抵十金,说得便是这端砚上若能有一颗绿眼,价格就能翻上十几倍,可这方端砚上不但绿眼遍布,还有更为名贵的火烙痕和鱼脑冻……

真可谓端砚中的极品!

这样的好砚台,怕是许多人穷极一生也不一定能看上一眼,如今就这样被范炎霸轻轻松松地送到自己面前……

“这……这太贵重了!”柳沐雨连忙将朱漆盖子盖回去,生怕再看一眼,便再也错不开眼珠,“你赶快拿回去,这方砚台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柳公子知道郡王是个粗人,从不懂舞文弄墨之事,若是柳公子不肯收下,这方砚台在郡王眼里便与路边粪石无异。今日来时郡王便叮嘱过,若是公子不肯收下,那就只当是个破烂儿扔出去便算了……”

说着,端着漆盒就要往外扔,柳沐雨是个苦日子过惯了的主儿,哪里看得了别人糟蹋东西?

何况这方端砚可是无数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珍宝,柳沐雨怎能让人如此暴殄天物?

“别!别扔!”

范泽收回手,脸上挂着了然的笑意:“那小的就当公子收下了……我替这方砚台多谢公子成全!”

说罢,没等柳沐雨反应,便放下漆盒径自离开了。

漆盒就放在桌上,柳沐雨就像是看着什么不知名的怪物一般,表情纠结,目光呆愣,一时间想不好怎么处理这个烫手的宝贝。

这时,渠正清正好来找柳沐雨,一进门便看到了这个朱漆盒子。

“呦,小六,这又是啥好东西?莫不是厨娘给你开的小灶?”

不等柳沐雨反应,渠正清戏谑地打开盒子,低头一看顿时也傻了眼,“小六……这,这是谁送的?”

“……”

渠正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是不是范郡王送的?”

范炎霸对翟小六有心思,这件事已经在平遥关传开了,只要见过范炎霸如狼似虎般想要将翟吏胥吞噬入腹的饥渴眼神,论谁都会觉得两人之间……

肯定有问题!

这么名贵珍奇的端砚,寻常人家连听都没听说过,竟然被人如此随意的摆在桌上,渠正清就算是再笨,也能立时联想到富贵盛隆的潘阳郡王身上去。

“小六,范郡王是封疆大吏,还是不要招惹为妙,若是一个处不好,吃苦头的肯定是你……”渠正清一脸担忧,这个没有背景靠山的小兄弟,若真是犯在那个权倾一方的郡王手里,怕是被人随意搓圆捏扁也无力反抗。

范炎霸的花心滥情,世人皆知,翟小六若真是因为一时贪图富贵而从了那范霸王,等到那人玩腻了,小六的下场只怕会更惨……

柳沐雨被说得窘迫,红潮一直染到脖根:“渠大哥,我都懂……我这就将砚台还给他!”

低头抱了漆盒就冲出屋子,渠正清还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进了主屋的小院,却没有见到有随从侍卫,柳沐雨倒也没多想,盘算着将砚台放下就走,没人拦着倒也正好方便。

绕过回廊,几步远就是主屋,柳沐雨还没等迈步,便听到里面悠悠的吟诵《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唉……”

柳沐雨举步凝立当场。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只停留在最初的美好……

秋夜中的缠绵,冬雪下的互暖,酒楼中的浅笑吟吟,书房里的婉转缱绻……

柳沐雨嘴角勾起苦笑,你只当是我心易变?你我之间,谁又是秋风,谁又是画扇呢?

身形略带踉跄,不再想进屋,柳沐雨像是被猎人一箭射中脚踝的幼鹿,狼狈地抱着漆盒转身快步离去……

主屋内,范炎霸趴在门缝上,眼巴巴地看着柳沐雨步履凌乱地跑出小院,眼神里带着依依不舍。

“范泽,你让爷背的这首词,到底是个啥意思?”

范炎霸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仍不错眼珠地看着柳沐雨消失的地方,好像再狠狠盯几眼就能把人看回来似的。

这也不能怪他,他已经有整整五日没有好好看看柳沐雨,跟他好好说过话了,就像饿了几天的人,看着烧鸡从眼前跑过……

那股子垂涎劲儿,就别提多没出息了。

“咳嗯……”范泽清清嗓子,“这首词是诗人悲叹过去与情人间的美好感情转瞬即逝,如今诗人在情人眼中变成了无用的冷秋之扇,往日的甜蜜深情也变成了相厌相弃……”

“干!范泽你真是害我!”

范炎霸回头,眼睛瞪成牛铃一般,“回忆过去干嘛?爷本就怕柳儿记恨过去,不想跟爷回去,你还让爷背这样糟心的词?早知道就应该念点什么艳词绝句的,反正就是让他知道跟了爷会有好日子过,早早点头同意跟爷回去就是了!”

范泽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自家郡王确是对柳沐雨用情极深,认准了非他不娶,可又偏偏不懂柳公子的心思……

范泽胸中涌出千般无奈,真不知是该同情被自家王爷死缠活赖的柳公子,还是该同情永远将马屁拍在马腿上的范郡王……

柳沐雨心里烦乱,抱着漆盒出了主屋小院,怕回西厢房再遇到渠正清,干脆寻了一个小厮让他将漆盒还给范炎霸,自己举步出了关下府,此时他需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小六!小六!”于长荣从远处看到柳沐雨,急忙叫住他。

自打上次在林中窥见于长荣与田大壮野合,柳沐雨每每见到于长荣总觉得窘迫尴尬,尽量回避,有时候不得已碰面,也是草草说上两句就找茬离开,弄得于长荣莫名其妙。

“小六,这几日你可真是忙碌,我想找你说几句话都难得……”来到近前,于长荣笑着打趣。

柳沐雨微微脸红,勉强牵了牵嘴角。

“这山地平整的工作基本上做完了,剩下就是挖地捶土磊石……现在这批樵工要送回去换一拨石工过来,不过我想留下几个樵工,以后箭楼垒起来少不得平整周边的树杈,还有其他零散的伐木工作也需要人来做,工钱这方面是你来计算的,我就是想问问,若是留下几个樵工会增加太多支出负担,从我的俸银里扣也行的……”

樵工……留下……

柳沐雨猛然想起田大壮正是三个多月前的那次屯田换防时过来的徭工,赶上了这次箭楼平整土地便没有回盂兰镇,如今伐木的工作基本结束,按道理他应该要回盂兰镇休息了,这次于长荣所要留下的樵工……

会是他吗?

“工钱方面范郡王很是慷慨,留了足够的预备银两,若是于大哥觉得需要留几个樵工,明日将名单给我就好,我会让监工来安排的。”

“如此说来,真要谢谢老弟了!”于长荣满脸欣喜,连忙对柳沐雨拱手作揖。

柳沐雨讪讪地笑了笑,心中还在为午时范炎霸的那首《木兰花令》思绪纷乱,看着眼前满面红光的于长荣,回想起当初自己与范炎霸在一起时的不安和彷徨,柳沐雨忍不住出声说道:“于大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若是遇到合适的,就赶快定下来……莫要负了人家……”

听到柳沐雨如此说,于长荣脸上略带惊讶,随后笑笑:“那是当然!你于大哥是什么人小六还不清楚?若是真娶了,疼还来不及,又怎会负他?”

像是想到了什么,于长荣的脸上略带惆怅,“只不过还不知那个愿随我天涯海角的佳人现在在哪里,也不知他可愿与我白头以对啊……”

情路坎坷,何况是世人所不容的男欢之情?柳沐雨心中也替于长荣感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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