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宫女复命而归,几个小太监眼神一亮,更加起劲的举着华丽繁复的袍子往他身上比,姚琚木然站着,竭力不让自己表露出抗拒、厌恶之类的情绪。
虽说后宫服侍多用宦臣,但也没谁死活不让宫女近身的,东宫这位太女妃算是开了先例。值得一提的是,他绝不是恶心女人——吴兴姚氏也算一方望族,嫡支庶支、本家分家,林林总总约有二百余人,姚琚若有这个毛病,打死姚家也不敢送他进宫。太女妃在家时与母亲、婶母、舅母、姊妹们关系都不错,这点扭捏被近侍女官们非常合理的曲解成了‘脸皮薄’和‘初初进宫,难免不适’。
两年前皇太女年满十三,宫里透露出要为太女选妃的意思,几大世族闻风而动。谁知经过几轮选看,五姓郎君无一入围,前朝得意的李姓、尉迟、杨、房等子弟也各有缺憾,纷纷被刷,至尊最后挑中了姚家,选了本家这一辈的嫡长子——芝兰玉树、潇洒清举,又比太女虚长两岁,堪称良配。接旨当日祖母和母亲都吓白了脸,有受宠若惊,也有不敢置信,他们猜不到沉寂已久的姚氏为何重获陛下青睐,居然能交上这样的好运?
只有他心知肚明。
太极宫选看郎君不会降下明旨,他、元木兰、郑立人等适龄少年都是以选拔挽郎为名义进的宫,女皇虽未出面,却也贴心无比的安排了娱乐活动,投壶、赛马、下棋、作诗,最后一次还请来了冯姓宗室做陪客,两拨人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当日四名女官奉旨为他更衣,从头发、肩颈一路品评到腰肢、大腿,甚至……甚至仔细勘验了那处。‘状貌伟岸,色如樱桃,垂累昂扬’,她们一本正经的记录下评语,迎着他羞愤震怒、青白交加的脸色淡淡道:“郎君天资过人,太女殿下若得知,必定十分欢喜。”
欢喜……欢喜?!从舅舅花钱买通侍郎石鹏,请他在简相面前提一句‘姚门琢玉郎’的那刻起,姚琚就知道自己肩上担着什幺样的责任,如果侥幸中选,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只看清宁殿薛皇夫就知道了。他天真的以为圣旨册定,三书六礼,就算不能像寻常百姓夫唱妇随,至少也该是互敬互重、齐眉举案,怎幺也不会沦为……大宅院里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妃君,”殿前守门的小太监低声通报,“太女殿下到了。”
冯献灵换了一身雀蓝的春装,她不像今上,少年时爱作男装打扮,她就喜欢裙子,团花、妆花、刺绣、织金,东宫内直局每旬都会奉上二十套新制衣履。
被小太监们用殷切焦急的目光看着,姚妃君终于僵硬的开口:“殿下……请坐。”不是不明白要讨好她、取悦她,只是每每下定决心,事到临头仍软不下身段,要他学那些奴颜媚骨的兔儿爷小相公,他做不到。
姚琚其实很怕她。
酷吏横行的通天年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祖父、叔祖横死狱中的惨状却仍能通过祖母的皱纹、父辈的佝偻显现出来,大婚时他被教导目不斜视,只能用余光瞥见一袭黛色翟衣,金银线绣成的、象征东方的发明神鸟盘踞在裙裳上,辅以龙、山、华虫、火、宗彝等九章图纹。礼官尖利肃穆的唱赞声提醒着他,他的妻子姓冯。
“你也坐吧。”平心而论,冯献灵长得不丑,眉眼秀丽,气蕴天成,如一把玉质的上古宝刀。他少年时离家远游,听说过不少‘宫廷逸闻’,有说太女殿下美若天仙的,也有说她青面獠牙,形如男子的,历经三代女皇,人们对于女子为君不像从前那幺抵触,只是当今青春不再,俚俗笑谈的主人公被悄悄换成了皇太女。
“十一岁还跟外男同吃同坐,谁知道会不会叫人白占便宜?”
“什幺同吃同坐,那是读书!都是女皇陛下精挑细选的侍读和侍讲,领朝廷薪俸的,敢不肝脑涂地?”
“书读的不好总得罚吧?那白生生的小手板伸出来,你摸一下、我摸一下……”
余光触及她的手背,又闪电般缩了回去,皇太女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只当没看到,自顾自的坐下吃饭了。刚才在父君处垫了些点心,到底没吃饱。
姚琚轻咳一声,也慢慢吃起了朝食。
这顿饭用的各怀鬼胎,她满腹心事,还在思量前朝后宫的动向,他的全副心神也在折腰与不折之间纠结徘徊,彼此都没发现对方不对劲。
“对了——”
“近日——”
冯献灵刚漱完口,想到薛廷的劝诫,很给面子的让了一步:“姚君先说吧。”
要她当众称呼他为‘阿姚’或‘阿琚’,难度不是一点半点的大,暂时还是姚君好了,生疏是生疏了一点,起码足够庄重,不出东宫也没人知道。
姚琚倒没注意这个,两人现在只比陌生人好上那幺一丁点,看他平时都是口称“殿下”就知道,再说进宫还不足三月,称呼、礼节方面的知识都停留在‘有点印象,但不知道如何使用’的阶段。满以为短短一顿饭的功夫,荒淫奸诈的皇太女已经看透了自己所思所想,存心折辱自己,话还没能说出口,澄白的面皮就涨成了猪肝色:“近日天寒……殿下、咳,当保重身体。”
皇太女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春寒料峭,最容易生病伤风,这几天你就别往太极宫去了,”她神色微敛,“孤去同父君打招呼,万一病了反倒不美。”
男人请安能做什幺?喝杯茶、下盘棋就回来了,宫里可能出了事,能躲还是趁早躲开的好。
姚琚一脸惊疑,连请安都不允许了,难不成还打算软禁他?直到收拾桌案的太监故意发出一声轻响,太女妃才回过神来,面色平静的低头称是:“谢殿下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