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段啊,我们周舟就拜托你了。”
S市CBD区内一座高耸的大厦里,数人隔着低矮的咖啡桌相对而坐。
向主任看到律师将签好字的文件分别放入文件袋中,仿佛终于松懈下来般呼出一口气。她将手揽过周舟的肩膀,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过女孩细嫩的上臂肌肤:“把她交给你我就放心了!麻烦你平时工作的时候对她多照拂些,这孩子很勤勉能干的。”
向主任是周舟本科时的系主任,亦是她的导师。从大学时期到毕业两年后的现在,向主任一直是在背后支持她的人,这次能和圈子里如此知名的编剧经纪人签约,也是托了向主任的关系。
感受到这位如师如母的长辈对自己的爱护,周舟攥紧膝盖上的裙摆,不禁感到有几分鼻酸耳热。
“哪里的话,”清润的男声从斜对面响起,从周舟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这人倾身过来与向主任握手。衬衣随着他的动作从裤腰里抽出来一点,绷紧出一个充斥力与美的侧腰线条。段星阑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能够和向老师的高徒合作,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向主任连连摆手自谦。
一旁坐了半天的季教授终于看不下去,打断了两个人的相互客套:“哎呀,小芸,你和孩子客气什幺!别管了,让他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也好确定一下接下来的发展方向。”他站起身,不顾向主任的频频回首,推着她往门外走,“咱们老同学这幺多年没见了,不该去好好吃顿饭呐?莉清还在餐厅等我们呢,她也好久没见你了……”
两位老师的寒暄声渐渐远去。律师似乎是向段星阑请示了些什幺,得到指示后也阖上办公室门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周舟并腿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地偷偷扫视着房间里的陈设。
这间房说是段星阑一个人的办公室,但实在是相当宽敞,粗略看去就有近五十平米。周舟坐在会客区,与之相对的房间另一面放了座有一整面墙那幺大的巨型书柜,里面被各式各样的文件塞得满满当当。倘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连文件夹的颜色也是按色谱来排列的。
书柜前方又有一张书桌,和书柜配套,也有几分大得离谱。一沓沓的文件堆在上面,周舟眼尖地觑到其中一厚本的书脊上隐约写了剧本二字。
自从几分钟前其他人离去后,段星阑就一直背对着周舟在桌前翻找着什幺。挺括的衬衣包裹住他的身体,到腰胯处骤然收窄,被束进裁剪合宜的手工制西裤里。随着动作,那漂亮的髋部不时微微摇摆,凸显出用力时微微偾张的肌块。
今天是周舟第一次见到段星阑,但是对于她来说,他的名字可并不陌生。
段星阑出生于文艺世家,父亲是高层,母亲是著名女高音歌唱家。他曾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B市电影学院编导系,但是却在读了一年以后选择出国深造。毕业后又一个人在好莱坞摸爬滚打三四年,一回来就创办了目前C国最好、体制最健全的编剧经纪公司,甚至就连很多国宝级的剧作家也与他进行合作。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若是想赚钱,凭借段家在文艺界深厚的关系网络,他完全可以创办电影公司、明星经纪公司,哪怕是去做一名制作人呢——但是他就是选择了编剧经纪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业,还奇迹般地将之做大、做好……
这样一个人,以周舟这个二流院校本科毕业生的水准,本来是不可能接触到他的。巧就巧在向主任与段星阑在B市电影学院时的老师季教授夫妇是同学,出于对周舟的爱才之心,向主任舍下面子拜托了老同学,希望段星阑能在职业道路上助她一臂之力。
“嗒、嗒、嗒……”办公桌桌面上那个带磁力的桌饰像节拍器似的发出有节奏的拍打声,分针又往前爬了五格,段星阑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好像房间里不存在除他以外的第二号人。纵使如此,周舟也不敢在他背后做些什幺小动作,她更局促了,收回视线盯起自己的脚尖。
“看够了?”那道清润的男声又一次响起,冷不丁地把周舟吓得浑身一颤。可是擡起头,段星阑还是背对着她……他是怎幺知道她在干什幺的?
“我、我不是……”周舟下意识地张口想要道歉。
“送一杯咖啡来办公室,顺便把上周二那本《Personal Song》的本子和剧组方的联系方式带进来。”段星阑转过身,看似闲适地斜倚在办公桌面上,右手拨通了办公室内线电话。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扇玻璃墙之隔的秘书办公区就站起了一个身影。
男秘书将咖啡和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
“这本本子,404老师的新作品,上周签约出去了,帮我和蒋老师那边接洽一下,看看他最近有没有时间。”段星阑叫住他,递出一个文件夹。男秘书点头接下,又无声地退了出去,有点像个幽灵。
404老师,是那个今年爆火的推理小说作家吗?蒋老师,难道是那个写出多部民国谍战大戏的知名编剧?周舟的眼神忍不住追着那本文件夹,如果她能看看那本文件、如果她能去那个剧组实习的话……
“不用看了。”段星阑的声音再次吸引了周舟的注意力。他松了松袖口,仍旧以那个有几分散漫的姿势斜靠着,但是眼神里却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与方才和老师们交流的态度完全大相径庭,“我看过你的本子。不论是依你的水平还是你的资历,现在都不要肖想这级别的项目比较好。”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周舟一噎,只觉得血液瞬间涌上了脸颊。
眼前这个女孩子和以往来托他办事的人都不太一样。她个子小小,这幺正式的一个见面场合,居然只穿了一件向日葵色的连衣裙,过于鲜亮和宽松的裙子衬得她身量更小,不像有22岁,恍惚间仿似更像个高中生。此时大概是被他说得有些羞惭,她垂着头,有些偏浅褐色的长发从脖颈上溜下来,挡住了大半的面颊。
不过不要紧,他记得她的样子,从她走进办公室后的第一眼就记得了。稍微有些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大眼睛在其后忽闪忽闪。和她的眼睛相比,她的其他五官都显得有几分平淡。谈不上“美”或者“漂亮”,但他觉得她实在是有几分可爱的。
从读她的作品开始,他就在想,究竟是什幺样的作者才可以写出这样纯粹又不谙世事的文字呢?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他忽又懂了,原是合该如此。
她并没有他说的那幺差劲,如果他真的感觉到她不可救药,也不会同意与她签下合约了——就是往日的恩师携恩求报他也不会答应。但这份对她的欣赏并不意味着她技法上的成熟。
周舟以为只有她在思考着段星阑的事,殊不知他也在思考着关于她的事,而且从收到她作品集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思考了半个月。
他反复读完了她的作品,这是一个还没正式走上社会的女孩的作品。最开始,她的作品里充斥着许多关于青春的讨论,他透过她带着怜悯的笔触围观了数个少年或平淡或荒唐的青春,冷漠的家庭环境、死寂一般的小镇、树荫下的蝉鸣和闲言碎语,每一处固有的景观下都有她自己青春期的影子;到后来,失意和自我怀疑成为了她作品中的主色调,唯一不变的,是她每一个故事里都带有的光明结局。
她有一种天真的禀赋,而这种天赋使她的视野变得狭窄。段星阑想,凭借他的人脉和手腕,完全可以客串一把制作人,为这女孩拉来一个不错的班子,甚至获奖都不是梦想。但是在这之后又会怎幺样呢?她会感受到自己水平的局限,再一次陷入伤仲永的怪圈吗?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而是把她往更大的世界去推,后果又会如何呢?这年头太多人把电视剧、电影纯粹当成了一门生意,作为这个关系网中的一员,段星阑没办法把自己摘出去。如果把这朵向日葵毫无保护地投进染缸,她会连自己的底色也失去吗?她会永远再写不出有灵的作品吗?
沉默的时间已经太久,段星阑注意到小姑娘已经有点探头探脑地偷看他的表情了。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冷掉的咖啡,问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问的庸俗问题——
“周舟,你为什幺会想要选择当一名编剧?”
没想到周舟却坐直身子、昂起头,第一次那幺勇敢地和他对视了:“我、我想要所有人都叫出我笔下角色的名字,我想要他们活起来,我想看到人们因为我笔下的故事开心或者流泪,我……”小姑娘居然因为过呼吸而抽了一下,发出了奇奇怪怪的声音。
周舟紧张地捂住嘴巴,段星阑却并没有笑——至少不是那种笑。
他的大手滑过桌面,将那本《Personal Song》的本子递到女孩面前。
周舟怔怔地擡起头,视线从硬质文件夹的封皮上一路爬到眼前人眉目舒朗的俊脸,不明白为什幺短时间内他的态度就能变三变。
她只听到他说:
“那幺,故事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