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支起楼上房间窗户,屋外晴空万里,窗外楼下远近一片平房院落。
窗旁的魏妪扭头笑道:“老夫人、六娘,此处乃是宝胜县城最好的客店,我们崔家整店包下,婚礼前,专供两位在这儿落脚。”
她视线落在立于房间中央的唐老夫人,又转到搀扶老夫人的少女身上。
少女姓裴,按族中排行被称作“六娘”,不为外人所知的闺名唤做“花朝”。她一身布衣布履,乌鸦鸦的长发拿头绳挽着,打扮似小家碧玉,却无人能错认她来自小户人家。
身量娇小的她,面孔亦只巴掌大小,生得清丽秀美,杏眸转盼间,流动书卷清灵,气韵大雅。
魏妪打个邀请手势,道:“两位请来瞧瞧,这客店近傍闹市,由窗外望去,看得见几条街内店铺摊贩。”
裴花朝回以客套浅笑,再睇向唐老夫人,等候祖母拿主意。
唐老夫人发簪木钗,所着衣衫却是上好绸缎质地,不过样式过时,光泽黯旧,分明有些年头了。尽管如此,她的派头仍旧很大,在那依稀看得出当年明艳的脸上,根深柢固长驻一股骄矜。
她听毕魏妪建议,扶了扶额,转向一旁坐榻要坐下。
裴花朝见状,忙问道:“祖母,可是身子不快?”
唐老夫人道:“乏了而已,坐下歇歇,六娘莫慌。”
裴花朝小心翼翼扶着唐老夫人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转呈给祖母,又问:“祖母可要服养荣补心丸?”
唐老夫人微微抿了口茶,“不必,将息将息便好。”
裴花朝将凭几挪近唐老夫人身旁以供倚靠,悄悄鉴貌辨色便明白过来了。
她转头向魏妪微笑,“请魏妪代我们祖孙向崔伯母致意,多谢她费心安排。”
魏妪笑吟吟道:“六娘客气什幺呢?咱们崔裴两家就快就是一家人了。”
裴花朝低了头,耳根微红,唐老夫人面上皮肉不动,眼神略现阴沉。
魏妪又道:“老夫人与六娘这一路车马劳顿,请歇息会儿,老身先回崔家向我家主母复命。屋里有丫鬟,家丁也亦驻在前一进院子,听候两位差遣。”
裴花朝柔声道:“从京城到宝胜,千里迢迢,魏妪和其他人护送我们,辛苦了。”
魏妪笑眯眯满口谦逊,奉承裴家祖孙体念下人,吹捧了一篇话才离去。
魏妪走不多时,唐老夫人摒退丫鬟。待房内剩下祖孙两人,她淡淡道:“六娘,你失体统了。我乃大虞宗室,你裴家再不济,祖辈好歹出过两位宰相。你如此出身,不该对魏妪这等家奴低声下气。”
老妇人语调平宁,彷佛不过白说一句,裴花朝却晓得祖母极看重尊卑贵贱之别,对自己举止不以为然,只是出于教养,遇事喜怒不形于色。
她恭声道:“祖母,魏妪沿路服侍咱们可谓尽心尽力,鞍前马后打点也不容易……”
唐老夫人打鼻子冷笑,“崔家能与咱们结亲,门楣生光,敢不教下人好生伺候?他们低贱商户……”说着,她手抚胸口,眉尖微蹙。
裴花朝慌忙挨近问道:“祖母,怎幺了?”
唐老夫人摆摆手,“无事,想起你父亲而已。那逆子,当初他在圣人跟前峥嵘得意,多少好人家争相找他求亲。他选谁作东床快婿不好,居然自甘下贱,把你许给商户儿子。蠢材,糊涂种子,故以直到他死,我都不曾再和他说话!”
“祖母……”裴花朝一头替唐老夫人抚背,一头弱弱唤道,声带恳求。
她敬爱拉拔自己长大的祖母,对亡父亦有孺慕之情,不忍他受数落。
唐老夫人会意,故作他语,“魏妪让我们赏街景,当真可笑,宝胜这山坳海沿子,有什幺可观?”
裴花朝倒以为各地风土人情不同,总会有新奇独特处,却只抱住唐老夫人手臂,轻轻倚偎老人家肩头。
她软声道:“祖母对下人向来不假辞色,这回旅途上,对魏妪提议再不以为然,也不言语,只像方才那般,故意露出疲态,变着法子不理睬。祖母这般忍耐,全是为了六娘。”
唐老夫人轻拍孙女纤手,良久道:“不能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崔家挑中魏妪上京接送咱们,必定极重用她。这等家奴你固然无须降格亲近,亦不好结怨,否则她在崔家是地头蛇,使起绊子,多少要叫你吃亏。”
祖孙相依一阵,裴花朝始终担忧唐老夫人旅途劳瘁,便铺床展被,服侍老人家小歇。
唐老夫人卧在床榻问道:“六娘,你呢?可是又舍不得睡,要下棋?”
裴花朝低下眼,不敢便答话。
唐老夫人叹道:“凭是如何教养你以女红为务,以《女诫》、《女论语》为本,你终究是裴家的种,为棋道废寝忘食。万幸你是女娘,不会像你父亲那般,进宫闯祸。”
裴花朝低眉顺眼谛听唐老夫人言语,及至听到“进宫闯祸”,她迟疑半晌,擡头轻声道:“祖母,父亲当初行事固然有思量不周之处,但……但六娘以为他并无做错。”
唐老夫人沉默不语,半晌道:“你爱奕棋便奕棋吧。”
“祖母?”
“不日你便要出阁,从此成日面对一家市井奴,满宅铜臭味,纵然得闲,未必有那雅致奕棋,爽性趁此时下个痛快。”唐老夫人说完,翻身向内壁,低叹一声,“你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裴花朝坐在床沿,心中茫然。
当年她父亲和来京买卖的崔父一见如故,定下娃娃亲,不久父亲出事,崔父病亡,两家断了音讯。今年崔家派人上京城,叙起婚约旧盟,接她至宝胜成亲。至今她对崔家根底所知无多,魏妪那儿总是没口子夸耀,说崔家乃宝胜富家大贾,主母孟氏惜老怜贫,未婚夫崔陵年轻有为,夸得花团锦簇。但自家人夸自家人,究竟不能十分作准。
发了一会儿呆,裴花朝将头一摇,走到壁下轻手轻脚打开箱笼,取出一纸折叠旧纸,以及收藏棋子的囊袋。
那旧纸在几案上摊开来,上头纵横交错十九路笔直棋线,正是棋枰型制。
她由囊袋取出黑子,略为思忖,将指间棋子搁落墨线交错的某一点,再取白子。
黑白两色棋子挨个落在棋盘,她心神亦化入几上白纸墨线之间,心头杂念愁闷悉数涤荡而去,胸怀清明。
在那每边十九道、交错出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的天地中,再无礼法束缚、现世纷扰,裴花朝任意浑洒奔驰……
客店另一头,魏妪走到铺面,在旁家丁立时奉上茶水。魏妪接过茶水咕嘟喝个见底,一解了渴,便朝裴家祖孙所在的楼房院落狠狠呸地一声。
“端个狗屁架子!天下乱了,皇帝都要从御榻上滚下来了,你个皇亲国戚又算什幺?”
家丁附和,“魏妪说的是,不是我们崔家,她们裴家祖孙还在京城苦哈哈织绢挣饭吃呢。”
魏妪把杯盏递还给家丁,道:“我回去报信,你们看牢裴家祖孙,尤其那裴六娘,咱们崔家前程全在她身上。要是走漏风声让她走脱人,仔细你们全家老小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