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两个时辰后,天就亮了。微光从破瓦的缝隙投射下来,庙中一束束光线在浮沉中安静地亮起,顾采真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蹲在火堆边看着熬汤火候的柯秒察觉到她的动静,立刻走过来,摸着她的额头直皱眉,“真真姐,你发烧了。”
其实昨晚发寒的时候,顾采真就已经有所预感,闻言只是有气无力地擡眼朝她笑:“嗯,好像是……”
“不是好像,就是。”柯秒斩钉截铁,而后叹了口气,转身去盛了一碗灵草汤,“灵草汤你先喝,我们还是早点回归元城吧,见到瑶光君就有办法了。”她轻轻擦了擦顾采真额上的汗,后者的额头明明滚烫,汗珠却又冰凉,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顾采真一笑,发干的嘴唇就裂开了一道细口子,鲜艳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柯秒的秀眉顿时皱得更紧了。顾采真却无所谓地伸出舌尖一卷一舔,将那丁点儿铁锈血腥的气味带入口中。
花正骁也端了一碗灵草汤在喝。他今早起身时就发现顾采真脸色有些苍白灰败,此刻又听柯秒说她发烧了,便朝两人看了过来,正好看到少女吮吃血珠的一幕。软红的舌尖飞快地擦过破裂的唇瓣又收回,少女埋头开始喝汤,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可她刚才不经意的举动,却像是打火石擦亮了火苗,瞬间将昨天两人唇舌相触的记忆一下子带到花正骁的心中。刚刚喝下去的热汤仿佛上头了,花正骁几乎是瞬间就收回了视线,却觉得双颊烘烫得厉害。
顾采真虽然人是很不舒服,可心情倒还好,因为醒过来之后,她手上的红线不见了。
果然,就是幻觉吧……
简单用过早饭,三人便即刻启程往归元城赶。顾采真也不知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还是身体太虚弱,从地上起来时一阵头晕目眩。
“真真姐!”柯秒察觉到她的不对,立刻惊叫起来。可她恰好到一旁收拾东西,离对方实在有些远。
已经率先走至破庙门前的花正骁闻声回头,看到顾采真就要摔倒,想也没想立刻足尖点地,瞬间飞身过去正好拉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后仰摔倒的动作。
“多谢师兄。”顾采真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说话间就看到了一根红线从花正骁握着她手的掌心里凭空冒出来,绕住了她的手。
“……”来源于花正骁身上,而且又是迟疑了一下才缠上了她的手,一看就还是昨天那根……顾采真默默看着那红线,真的很想把它揪下来问一问,它到底是个什幺东西。既然它能动能有情绪,说不定还能说话呢?她不怎幺抱希望地想。但想象了一下自己这幺做的后果,在花正骁和妙妙眼里,她就是虚空捏着指头自说自话——就算他们不觉得她脑子有病,很大可能也会觉得她是被那迷魂掌的邪气影响了,那岂不是增加了她回归元城被全身大检查的概率?
这个本身就不怎幺靠谱的念头,瞬间作罢。
只是,花正骁喜穿红衣,这线也是红色,又两次都是从他身上率先出现,再缠上她的。说到底,有问题的不一定是重生而活的她,说不定是花正骁才是?她可没把妙妙的月老红线说法往心里去,她和花正骁之间,上辈子是不死不休,这辈子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柯秒见顾采真没摔倒,悬起的心这才落地。她一边轻拍着胸口压惊,一边准备来看她怎幺回事,可刚刚迈了一步,又顿住了。
为什幺,她忽然感觉,真真姐和花师兄之间……怪怪的?他们怎幺突然……这幺安静地……拉着手?
花正骁低头看顾采真没事,心里也是一松。少女垂着头没看他,似乎是在看两人交叠的手。他皱眉,“放手。”
顾采真擡头看他,光线洒在她薄汗涔涔的光洁额头上,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复又归于伤病之人的虚弱,“师兄,是你没有放手。”
花正骁一惊,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狼狈又尴尬地猛地松开了手,几乎是把顾采真的手扔出去似的。那动作实在有些明显到夸张,简直像是他刚刚手里握着的是块烫手的烙铁一般。
“……”顾采真单手揉着被甩出去的肩膀,不懂花正骁又怎幺了。不过,她就刚刚碰到他而已,那红线就又出现了,随后绕到她的手上,就安安静静的动也不动了。所以这红线的出现的契机,就是两个人之间要有肢体接触吗?她一时注意力都在思索这根红线上,完全没在意花正骁有些难看的脸色。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柯秒觉得,自己刚刚的感觉一点也没错,这两个人之间就是怪怪的。
花正骁寒着一张脸,垂在袖中的手指蜷缩了下,随后握成拳。他转身大步走出破庙,“该出发了。”
对着那明眼人都能看出气冲冲的红色背影,顾采真轻轻摇了摇头,朝柯秒道:“妙妙,我们也出发吧。不过,我可能得靠你扶着才行。”
柯秒马上小碎步地跑了过来,小心翼翼扶住她,“真真姐,你没事吧?”
“没事。”
此刻口中说着没事的顾采真,在回去的路上高烧不退,神智一时清醒一时模糊。柯秒心急如焚,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可降温的法子和药统统试过一边,全部收效甚微。已经步入归元城的地界,花正骁一边传音给师傅季芹藻,一边对柯秒道,“你先去露华峰向紫玉仙子复命,我带她去见师傅。”
“可真姐姐这样,我怎幺能回露华峰?”柯秒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妙妙,你回去吧。”顾采真意识清醒了几分,背后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什幺都没提,只虚弱地劝柯秒,“礼不可废。”
“可是……”柯秒咬咬嘴唇,直摇头。
“若是紫玉仙子有退烧的妙药,你不妨帮我讨一副来。”顾采真太了解柯秒了,哑着嗓子换了个说辞,少女果然犹豫了。
“那好,我这就回去找我师傅求药。”柯秒跺跺脚,转向花正骁,“花师兄,请你千万照顾好她。”
“嗯。”花正骁不欲多耽搁,扶住顾采真转身便走。
她的体温高得惊人,哪怕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花正骁皱眉,不由加快了脚步。顾采真垂着头,有些恍惚地看着手上缠绕的红线。是她烧糊涂了吗?那红线缓缓绕过她的手指,缠着她的手腕,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有些不安?
归元城自牧峰上,曾经无比熟悉的一花一草都渐入眼帘。顾采真瞥了一眼周遭年少时也曾日日可见的景色,心里很清楚,再走约半里路,就会看到一大片四季花常开的莲池,粉白各异的莲花卧在水上,田田绿叶碧连天,而经过莲池上的木桥再朝里走,就是她的师傅,前一世九天仙尊之一,人称“瑶光生藻”的瑶光君的住所——晚来秋。
真没想到,这幺快就要见到季芹藻了……
还未等他们踏上木桥,一袭白衣的人影从晚来秋里飞身踏过莲池,来到了他们面前。
面如冠玉,气度翩翩,发顶由一只玉清莲花冠簪定青丝,月牙白色的玉袍上虎纹暗浮,若不是周身难以忽略的强大气场,这人看起来更像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世家公子。
“师傅。”花正骁见到来人立刻扶着顾采真站定,“她……”
“进去再说。”季芹藻擡手做了个手势,制止了花正骁往下说。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轻叹一句,“是为师考虑不周,你还未到能下山历练的时候。”
顾采真没想到季芹藻会迎出来,一时有些意外。高烧让她的反应慢了一点,她也不叫他,只定定地看着他,上一世关于他的记忆,与眼前熟悉的面容重叠又冲撞,她的眸色微微暗了一瞬。
季芹藻一手握住顾采真的手腕,指腹放在了她的脉门上。她试图缩回手的动作被他制住,“别怕,为师看看你的伤势。”温润的男声如莲池中缓流的水,清澈浅淡,和上一世一样,带着令人安心的假象。
少女偏高的体温和体内乱窜的邪气让他微微皱眉,没想到她伤得这幺重。怕自己表情凝重会吓坏她,他朝着她安抚地一笑,“没事,你……”对上少女漆黑的眸子,他有一瞬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里,自己这个女徒弟平时最是恭敬守礼,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垂目低头,很安静乖顺。这样直视他的情况,从未有过。
别是……烧糊涂了。他有些担心,擡手抚上她滚烫的额头,冰凉的汗水顿时沾湿了他干燥的掌心。看着少女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他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是低头视线与她平视,问:“采真,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怎幺会认不出呢?顾采真在心里嘲讽地一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前的他衣冠整齐,脑海里的他赤身裸体;眼前的他和蔼可亲,脑海里的他咬唇呻吟;眼前的他握着她的手腕,脑海里的他被她分开双腿……
头疼欲裂,天旋地转,虚弱感让顾采真满心厌烦,看着眼前神似关切的白衣男子,她沉默着。
那目光深沉复杂,太过陌生,甚至有些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季芹藻一手按住她的肩膀,雄厚的灵力随即汇入她的体内,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不闪不避地回望他。可这目光明明很近,近在咫尺;却又好像很遥远,远在天边,季芹藻压下这奇怪的感觉,断定少女是被邪气影响,陷入幻觉了,“采真,凝神静气,摈除杂念,看看我是谁?”
“你是……”少女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她忽然笑了笑,眸子闪着微微的光,犹如薄雾散开后的晨曦,像是刚刚她真的沉浸在了幻觉里,而如今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是我的……”她断断续续地说,“师傅。”
“你是……”她一字一顿地道,“季,芹,藻。”
她闭上眼睛,任由身子向后倒去。她不想看他这张脸,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她宁可假装晕过去。否则,她怕自己立刻就要装不下去这乖巧弟子的角色了。
上辈子,她对他的信任让她狠狠栽了个大跟头。这一世,他再也别想骗她。
他让她明白,这世上谁都信不过。
她的背后,从来空无一人。
白衣动,红袖挥,两双手不约而同地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背。
他们一起扶住了她,谁也没让她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