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上)

腊月初六,是我入主中宫的大日子。

那一天,我将嫁给大周的天子——仲安。

可我一点儿也不情愿。

我的心上人,是大周最年少有为的将军——伍正卿,他十四岁奇袭龙城,十八岁大败胡虏,二十二岁便封侯拜相,威震边关,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他和哥哥是好朋友,逢年过节必要来我家做客,还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小礼物。

可惜,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婚姻的背后,是多方政治势力的角逐制衡,是稳定朝局的重要手段。

仲安是不得宠的答应所出,从小便备受冷落,若不是我姑母,唔,就是当今最为尊贵的太后娘娘一直怀不上孩子,也不会把他认在膝下。

先帝殡天后,年方十六的仲安理所应当做了新皇,姑母忧心他羽翼渐丰,不好掌控,便做主将我许配给他。

我想,仲安一定也是不情愿的,甚至会厌恶我这个姑母派过去的头号眼线。

可我们都没有能力反抗。

入宫的前一日,我写了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将我这一腔从未展露过的少女情意诉诸笔端,托哥哥转交给伍正卿,也算是对得起自己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的爱情。

哥哥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之又是新帝登基后头一件盛事,我们的婚礼办得盛大隆重,即使过了许多年,仍然为百姓们津津乐道。

走完繁琐的流程,我又累又饿,脖子都要被凤冠压断,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一双明黄色的鞋履站在我面前,靴子上绣着神气活现的金龙,嘴里衔了颗明珠。

和我礼服上的彩凤两相呼应。

在嬷嬷们的指引下,他掀开盖头,我仰起脸。

第一次见面,仲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可神情也冷得像冰,冻得我直想打哆嗦。

他果然是厌恶我的。

吃过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喝过合卺酒,快把整间屋子塞满的宫女嬷嬷们终于退下。

我悄悄深吸一口气,清冷的龙涎香气充溢鼻腔。

好饿啊……

仲安冷漠地和我约法三章:“只要你安分守己,朕可以保你一世尊荣,但做人不能贪心,朕不愿意给的,你也不要强求。”

此话正合我意。

我点头如捣蒜:“陛下您放心,我一定老实听话,如非必要,绝不出现在您面前碍您的眼。”事已至此,能相安无事,太太平平过下去,已经是最好的相处模式了。

仲安被我噎了一噎,狐疑地打量我,似是在判断我是不是别有目的。

最终,他甩了甩衣袖,躺在外间的矮塌上歇息去了。

我卸去沉重的凤冠,吃了些已经半冷的菜肴,这一夜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日,姑母含笑问我:“仲安对你可好?”

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好队友,我含羞带怯地看了仲安一眼,答道:“多谢姑母关心,陛下对臣妾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仲安被我这一眼瞧得有些不自在,眉角微微抽了抽。

“是幺?”姑母不太相信,又转向仲安,态度却没方才那般和煦,“可哀家怎幺听嬷嬷说,元帕上没有落红呢?”

仲安恭恭敬敬道:“回母后的话,阿萦年岁尚幼,儿臣找太医问过,若是过早受孕,恐与寿元有碍,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嚯,他的演技可比我好多了,真真是情真意切,体贴入微。

姑母终于满意,点点头道:“也是,那便等阿萦及笄再圆房不迟。”

我今年十岁有三,也就是说,还有两年的逍遥日子可过。

日子久了,我便发现,在深宫中的日子,和在家里的日子,并无太大区别。

御膳房做的菜肴格外美味,御花园的风景也上佳,酷暑天里,还可以和姑母一起去别院避暑,到了寒冬,我便带领随从,浩浩荡荡地去汤山泡温泉,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简直乐不思蜀。

仲安总是很忙,朝局中那些老掉牙的大臣们用繁文缛节和细微琐事把他缚得死死,让他腾不出时间改革国策,做新起之秀们期盼的圣明天子。

有时候想想,他也怪可怜的。

可姑母不需要一个合格的皇帝,她只想要傀儡。

及笄之前的那个秋天,正逢三年一次的围猎,我俩迫于无数双眼睛的窥视打量,不得不住在一个营帐里。

夜里,有胡虏派来的刺客行刺,我迷迷糊糊在大床上睡着,倒霉地成了靶子,被眼神不好的刺客刺中心口。

躺在矮塌上的仲安十分警觉,翻身而起,在护卫们赶到之前便打退了刺客,急唤太医来救我。

剑锋只入了两指,伤势并无大碍,可仲安觉得我的伤是因他而起,对我十分关心,命人送了无数灵丹妙药,着实有些夸张。

清醒过来后,我强撑着笑道:“陛下,姑母又不在,不必这样演戏,多累啊。”

我是真的同情他。

仲安的脸色黑了黑,起身拂袖而去。

各种灵药补品,却没断过。

自那件事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闲暇时也肯来我宫里坐坐,和我下下棋,品品茶,有时候什幺也不做,只专注地看着我喂鸟逗猫。

我虽不问政事,但到底接近权力核心,很多事情都是最先知道的。

比如,仲安越来越老谋深重,正在一步一步夺回那些本该属于帝王的东西。

再比如,姑母似是和他有了龃龉,长住于骊山行宫,连新年也不打算回来过了。

我有些不安,便狗腿地讨好仲安,知道仲安的生母祖籍在江浙一带,特地找厨娘学做了荷香鸡,等他来的时候,献宝一样呈上去。

仲安尝过一口,有些发怔。

我忐忑不安地偷偷瞧他,见他呆坐了一会儿,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从那天起,他好多天都没有来过。

再出现时,是大年三十的晚上。

今年,仲安提倡节省用度,从自身开始俭省,连家宴都没有办。

我倒是无所谓,令宫女们剪了各种式样的漂亮窗花,把屋子贴得红彤彤一片,然后用炉子烤花生吃。

仲安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时分。

他依然不怎幺说话,却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抓了把热乎乎的花生,“嘎嘣嘎嘣”吃得快活,还不告自取了一坛我珍藏的青梅酒,喝了起来。

我早就放弃了猜他在想什幺。

他是帝王哎,哪一个皇帝不是多思多疑,心机深沉,根本不是我这样的小女子所能妄自揣测的。

难得糊涂罢。

他自己喝得不尽兴,又来灌我喝酒。

等到一坛子酒都喝尽,我们也醉了,胡乱倒在一张大床上,繁复的衣襟系带缠在一起,囫囵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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