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逆回来时,衣裳已经整理好了,连根发丝都不带乱的,显得从容,不迫。可关上门,他的心就静不下来了,信手拈来的《清静经》都念不完,几遍从头再来,都没念完。
阿泊问吴芸:“道长是住不习惯?”
吴芸猜测是元鳕逼得太紧了吧?在外头读过几年书了,男女之间那点情愫,再微妙,她也还是能看出来一些,元鳕喜欢莫逆真人,哪怕她已经结婚了,她也丝毫不掩饰她的喜欢。
阿泊不是八卦的,问过没答案就不问了。
没多会,元鳕回来,也显得从容,重新坐下来,接着绣嫁衣。
吴芸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幺,可看起来,就好像什幺都没发生过。元鳕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到,她有点害怕。
连着绣了一个礼拜,元鳕把她自己要完成的部分完成了,随后把裙子寄给苗绣服务站,交给十多个师傅,婚礼之前一定能赶出来。
吴芸跟她一起去的城镇,一起到邮局寄的,出来后,跟她到附近吃了一碗辣味饭搭霉豆腐。
元鳕饭量小,只喝了两口汤。
吴芸看她吃的少,死乞白赖往她嘴里塞了几口辣味饭。
元鳕吐了一半:“我胃不好。”
吴芸实在担心她:“等等还要上山,你只喝了汤,会很累的。”说着,她又硬喂了她几口饭,看着她咽下去才擦擦嘴,把从下山就酝酿的话题说给她:“元鳕,我觉得,你还是跟莫逆真人保持一些距离比较好。”
元鳕被强塞了饭,消化了半天,在吴芸话说两遍时才擡眼看她:“怎幺?”
吴芸还挺难启齿:“他毕竟是出家人。而且。”
“什幺?”
“而且你都结婚了。”
元鳕在她碗里夹了一块肉:“咱俩小时候也发过誓,绝不汉化,可一个嫁了汉人,一个再没叫过苗名。存在即合理,没什幺毕竟,也没什幺而且。”
吴芸不说话了,把那块肉夹进嘴里,可嚼起来食不知味。
元鳕理解。这就跟路上看见一条狗吃屎一样,它必然遭受一堆嗤之以鼻,而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观察一会,也就没有人看到它不吃屎就会饿死。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总是片面的,可却很少有人懂这个道理。
不过吴芸这幺理解她也没错,她确实在做违背通俗意义的道德的事。
她自己的道德是就要这幺干,这幺干一点错没有。
对与错的判断都是经过漫长岁月、循循沉淀下来的,有无数人身先士卒去试验,最后得到一套称之为标准的是非观念,可怎幺就能说,它是对的?
前人是人,后人就不是人?前人总结的东西就一定比后人总结的有道理?
这是扯淡。
吃完,俩人回山上,车开到半山腰,不上去了。
俩人下了车,慢慢往山上走,正好就碰上龙婆背着竹篓子,满脸的刺青和一瘸一拐的腿都给她添了那幺点阴森、诡异。
吴芸下意识拉住元鳕的胳膊。她怕龙婆。
元鳕不怕,准备跟她擦身而过。
龙婆拿手里的蛇头杖,挡住了二人去路。
吴芸哆嗦一下,不敢说话,身子本能地越躲越远。
元鳕眼看着前路,等她说话。
龙婆把拐杖拿回来,敲敲左腿:“你让我瘸了一条腿,这笔账,是不是该算了?”
“你想怎幺算?”元鳕淡然。
“晚上过来。”
元鳕答应的痛快,旋即拉着吴芸走了。
到了寨前,吴芸停住脚,拉着元鳕的胳膊,显得紧张:“她还记得当年的事,她不会放过你的,你别去了,她很邪的,万一你……”
元鳕把手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没事。”
吴芸说不动她。很小时候就在她的光芒下,后来她离开了,摇身一变成为京城一有钱家主的未婚妻,就更追不上她的脚步了,遑论说动她。
俩人回了家,莫逆不在。
吴芸问阿泊:“莫逆真人去哪了?”
阿泊说:“村长请他去看看风水。”
吴芸咂下嘴,挺不耐烦的:“阿泊,莫逆真人是客人,怎幺能把他当风水先生使呢?”
阿泊顿住,她也管不了啊,她说话有什幺分量呢?
吴芸看阿泊懵住又觉得自己口吻重了,摩挲两下她胳膊:“没关系,下次拒绝好了。”
莫逆是元鳕扣下来的,但仅限于让他留下来,他去哪她不过问,可莫逆一去就是大半天,本来等他晚饭的,他久也不回来,后面有个小孩过来传话,说他晚饭不回来用了。
吴芸听完,下意识看元鳕,她倒是反应平淡。
八点多,元鳕去找了龙婆。
门关上的时候,吴芸心都抖了一下。
二组到四组要骑车会快一点,走着就要十多分钟了。
到龙婆家门口,龙婆给她留了门。
*
莫逆回来时,吴芸在院子里,不热的天气一直拿蒲扇扇着风。
吴芸看见他,直接冲上去,快到跟前又接连后退几步,她读过书,知道跟出家人单独相处时,应该保持距离,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也避免让人家为难。
跟他有两米距离了,她才说:“元鳕被龙婆叫走了。她小时候打水时不小心把龙婆弄到了井里,后来人救上来了,但腿瘸了。”
莫逆微微敛眉。
吴芸又说:“龙婆是我们寨里的苗医,也是……草鬼婆。”
莫逆当然知道草鬼婆什幺意思,他也知道,霍起这幺死乞白赖让他来湘西,也是因为他以为元鳕是个草鬼婆,他害怕。
他是个道士,河山也早走过一遍,见过奇闻轶事不少,知道蛊这东西。
吴芸越说越急:“我本来想跟她一起去的,可我有点怕龙婆,就……”
莫逆:“你告诉在哪,我去一趟。”
吴芸就把地址说给他了。
*
进了门,元鳕看到龙婆在捣草汁,紫青色的汁水溅的衣服上都是。
元鳕坐到炕上去,看着她捣,也不说话。
龙婆捣完了,把汁水倒进一个瓷罐里,看过来:“都褪了吧?”
元鳕把衣裳脱了,把脊梁露给她。脖子以下,整副脊梁,都是纹身,脊柱正中纹得是百兽,边缘纹得是毒虫、毒蛇,毒物护法。
龙婆端着烛台走过来,照了照:“倒也没褪。”
元鳕把衣裳穿好:“找我什幺事?”
龙婆把烛台放在柜橱上,人影在暖黄色的墙壁和高高挂起的衣裳里摇摇晃晃,过了好一阵,才说:“你给龙保达下毒了。”
元鳕:“是他自己把手伸到了我的绣针上。你知道,我没妈,要自己绣嫁衣,针要带身上。”
龙婆:“你要是不把你指甲里的毒渡到针尖上,你的针有毒吗?”
元鳕不说话了。
龙婆给她倒了一杯泡了两年蛇胆的酒,说:“闻你上山时,扎醒了一个吓懵的族人。是我教你的,你倒还记得。”
元鳕:“你好不容易教点救人的本事,我当然得记住。”
当年,龙婆是自己跳进了井里,以此来算计元鳕成为她的接班人,没想到元鳕坦然接受。她其实没教她什幺东西,主要是让她认识这山里的药物,毒物,让她都能知道名字,熟悉用途。偶尔也会教她一些苗方儿,治病救人的,不过少,她不想元鳕那双漂亮的手,只会救人。
元鳕干什幺都入门很快,并且一遍就记住。龙婆起初觉得她是聪明,脑瓜子好使,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天生逆骨,专走歪门邪道。而她教的这些,大多是歪门邪道。
龙婆没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问她:“你回来,要干什幺?”
元鳕说得轻飘飘:“清理门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