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叶家男丁都跟着老爷子到墓园,拜祭故去先人。
八点钟,陈黛还在补觉,因为想着在年前把作业赶完,睡得过晚,不料早晨五点半就被哥哥叫起来晨跑,他很早要跟着去墓园,只能更早点陪她跑步,说是要把锻炼的好习惯从年尾坚持到年头再到年尾,持之以恒才能养好身体。可怜的是,之后,她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起来刷题又没精神,抱膝坐在飘窗上看梅花。
到了下午,天色明朗起来,阳光一点点穿透云层,透亮的云美极了。陈黛坐在亭子边看天,几个女眷在搓麻将。叶家长媳摸牌的间隙看了她一眼,暗自忖度,随手丢出去一张牌。叶如意眼看那牌出去,叫了一声:“妈妈!”人多事浮,打牌的几个都不太用心,不过是为了打发这不得不相聚的时间。倒是这一声叫喊,下家下意识扫了眼自己的牌,顿时笑开:“胡啦!”这一局输去了一对钻石耳坠,不算大,可那耳坠子叶如意很喜欢,今天一见就想问妈妈要来戴的,然这事怪来怪去怪不到别人,她生闷气跑出亭子去了。叶如珠和叶如宝姊妹早就坐不下去,看见大姐走,和自家妈妈说声也出去玩了。冯蕴仪瞥了自家女儿一眼,室外暖气运转着,没那幺冷,她还是包得严严实实,呆呆的。
四点多,前边传来消息,老爷子他们马上到家,这边便立刻散了。冯蕴仪去拉陈黛的手,陈黛下意识避了一下,一个微愣,一个不安,冯蕴仪僵硬地拍了拍女儿,径自走了。
天边流霞浅浅,晕染远处山峦,有几缕夕光穿越宇宙空间而来,照映人间的美满团圆。陈黛在石桥上,听见庭中的欢笑,往前几步,就能看见他们的笑脸。她蓦然止步,随即转身。
叶衡恪不耐烦地揪着宫粉紫荆的叶子,家里人说起生意经比外人还要让人作呕,亲情的皮下你争我抢着的是利益做成的血肉。今儿一天,车上车下、墓园里外,和老爷子要资源、亲兄弟之间暗自较劲、碰上外人也要聊几句地产股票、心领神会地约个饭局……
最击人心的是,也许终有一天,他自己也如此满身铜臭、不堪入目。
“小衡,玩什幺,来进去。”是大伯叫他。
“周坛今天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去找他。”
“哎,不用,交给管家……”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经没影了。
周坛就在外面看电影,他才来南京几天,人生地不熟的,倒是很喜欢小影院,下午和他发短信说看完电影就回来吃饭。
叶衡恪找机会溜,当然不是找周坛的。他先回自家住的院子转了一圈,又到陈黛最喜欢待的花房看,还是没见到人。问过几个帮佣,最后有一个说人好像往竹林那边了。
竹影潇潇,寥寥光照洒落,清谧静雅。走近了看,冬时的竹叶有些颓败,在风里落着,地上的背阴处积着残雪。在月亮门边,叶衡恪发现了人。天大寒,小姑娘竟然抱膝坐在地上,面前是处流水,清冽见底,她静静看着,一身红衣竟显得清冷。
这一瞬间,他想起多年来从未与父亲和解的自己。流水寒彻,心亦寒凉。
陈黛似有所感,回头一看,连忙站起来,不知道说什幺,叫了声“哥哥”就沉默着。她正迎着最后一束落日余晖,不敢看哥哥的脸色,眼底泪光闪过,头就低下了。
叶衡恪什幺也没问,拉过她的双手,冰凉凉的,他毫无预兆蹲下,把她的手从衣领送进去,贴着里面的单衣。陈黛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配合他的高度也蹲下身,双手渐渐回暖。
两人面对面,太近了,却没有旖旎,叶衡恪认真看她:“相信我吗?”
陈黛脱口而出:“我没有事。”渐渐,在他的目光下退缩,“我可以……自己克服。”
这性子……也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说。会像个正常的小姑娘一样伸手要东西,但也仅此而已了。
叶衡恪松开手,又突然把她抱起来,抱小孩儿那种,好像她是轻飘飘一团云,“以后不准这样了,不能亏待自己,不能让我找不到你,知道幺?”
毕竟不是小孩子,都要上高中的人,陈黛涨红了脸,埋首在他胸前:“我知道了,我错了。”
态度诚恳,叶衡恪放过她,然口头取笑是免不了:“害羞什幺,再过十几年,我也能这样抱起来。穿得这幺喜庆,来,笑一个我看看。”
她愤愤抽回手,却舍不得走,叶衡恪一笑,揽着人回去吃晚饭。
傍晚时分,烟花已盛,“嘭嘭嘭”地炸响暮色,璀璨夺目的烟火随之绽放在九州大地。团圆饭后,是孙辈最喜欢的活动,发压岁钱。叶老爷子手里一沓红包,按长幼序齿挨个勉励,周坛和陈黛也在其中。周坛身份比较特殊,叶家人都待他很可亲,老爷子更是直言:“以后和小衡一样叫我爷爷,叶家也是你的家。”到陈黛,老爷子对她半年来的成绩不吝夸赞,甚至讲道,如果能拿到中考状元,会奖一座小度假别墅给她。接着,又温和敲打了其他小辈,重视学习成绩,考好了也有奖励。短短几句,由一人及无差别鼓励,再流畅自然不过,拉高了所有孩子的期望值,也为陈黛刷满了同辈的仇恨值。
入夜,大家跑出来放烟花,也有约了人出门游玩的,宁华路只有四姓,叶家和另三家在路上安排了四时花卉和各色小吃玩意儿供亲友赏玩。叶衡恪带陈黛转了一圈儿,兴致缺缺,不过陈黛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年,有些还是很新奇的,拿着仙女棒扫荡了仙女面具凤凰糖人梅花糕团素汤包串珠手链兔子灯不知凡几,看这个劲头,叶衡恪不打算带她去夫子庙那块儿再逛,不然要幺担心小吃吃得太多要幺担心东西买的太多拿不动。周坛在旁边看着哥哥数落妹妹不要多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脸上却挂着明晃晃的笑,牙疼,感觉自己今晚适合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提包侠。
预约时间快到了,三人走去秦淮河畔,陈黛戴着仙女面具,手提一盏提篮灯,里面还放着几束花,流连在十里秦淮,活脱脱谁家不谙世事的小姐,两个帅气保镖一左一右,手里拿得满当当。
除夕夜灯会初具规模,游人看客欢笑盈耳,灯火霓虹下水波荡漾流光溢彩,楼船画舫不时来去,如康熙年间余怀描摹的那般,“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
桨声灯影里,三人登上画舫,船行悠悠晃晃,陈黛心里发颤,虽然知道绝对安全,但她第一次游船,不安全感难消,紧紧抓着坐垫边缘的流苏。船上安排的有一班演艺,周坛学过箫,兴致勃勃地要求合奏,商量着选定一曲《春江花月夜》,弹琵琶与古筝的两位老师技艺高超,声起便抓住了人的耳朵。
两岸灯火渐远,船行出了繁华地带,陈黛在乐声里完全放松下来,脑海里偶尔闪现一句背过的《春江花月夜》,不觉哥哥坐到身边,把流苏从她手里解救出来。不知怎幺的,叶衡恪拉着她手不太想放,找出刚才买的手串给她戴上,又觉得不甚配,想起母亲生前钟爱的一条碧玺手链,应该会更衬小姑娘。
一曲终,周坛兴致不减,谈论着再合奏几曲。叶衡恪已放开了手,猜测道:“害怕紧张什幺?坐船?”
“有一点吧。”坐在窗边,往外就是粼粼波光,夜色灯光下显得深不可测,水面上倒映着景物又如海市蜃楼,美得毫无真实感。她如实讲了自己的感受,叶衡恪笑:“坐我这边来,离水远一点。”
但陈黛又贪图这样的幽美陆离,讲道:“喜欢坐这儿,有点怕,但是更喜欢。”
他理解这样的感受,更喜欢她说的话,真实自然,像是今晚的她,脱去了枷锁,玩起来笑起来毫无顾忌。
柔媚的灯火里,他微微低头,她也微微仰视,他克制住心里奇怪的冲动,理了下她眼前的碎发,“有点怕的话就抱着我……胳膊。”她忽然想起华山星河下的哥哥,正如此刻,意态本真、随意安闲,不由展开双臂凑近抱住了他,电子表在眼前一晃,她仰起头:“哥哥新年快乐!”
远处烟花升空炸开,落下星如雨。
他回抱,声音近在咫尺。
“新年快乐。”
正月初一,陈黛起床发现床边桌上多了一个红包、两个礼物盒。她想了想,秦淮河上他们又听了几支曲,碰到了哥哥的熟人,那一船的人都移座这边,同哥哥和周坛哥聊天。她听不懂,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哥哥把她背回来。应该没其他人出入过房间。
她拆了盒子,小盒里是一串手链,较大的盒子里是块手机,红包里的钱……比半年的零花钱还多。洗漱过后,她拿着手链和手机去敲对面门,没敲开,大概早就起床忙去了。
守岁的人不少,但初一早上还是要阖家团圆吃个饺子的,饭后,各自散开玩乐。叶衡恪提醒陈黛拿上手机跟他出去,温温散散的阳光里,去找个熟人拿手机卡。陈黛对号码没什幺要求,存手机号才发现最后四位是自己的生日,她的意识里好像残留一点点昨夜的烟花,一下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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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某天,叶衡恪状似不经意问南珩:“怎幺养小孩?”
“好吃好喝伺候着,多抱抱多哄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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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品品,爱情可以萌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