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看着他的面孔,有一刹那恍惚。
过去这些年,他在蕙卿心上的貌样,几乎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浓重一些。
但论起来两人实际相处的时日,加起来怕是还没有十几个时辰。
大概是他恰好出现在她为爱欲所苦的那个时候,便在她心底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现在,蕙卿发现自己被他目光注视时会有的那一丝悸动已经不复再现,她终于可以平静地回望向他,字句清晰地说出来:“王爷若有话说,告诉刘将军也是一样。”
度天冷笑频频:“你真想我告诉他?”
他话里有话,蕙卿知道他说的是什幺,便只转过身去,仿佛在说“请便”。
刘易安声音严厉起来:“王爷若想进营,还请下马;若不想,便请回吧。”
度天面孔这时十分狰狞,一时红一时白,刘易安紧紧盯着他勒在缰强上的双手,准备着他突起发难。
度天亲率骑队冲阵时的战绩,他过去几年并不曾少见,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握到了自己腰间长刀上。
“你真要拦我?”度天声音低沉,只有他和刘易安彼此能听见。
“军有军法,请下马!”刘易安声如磬石。
营门前安静下来,一秒,两秒,三秒……副将觉得冷汗在自己额头上一滴滴冒出来,爬得颊上痒痒的,却又不敢伸手去抹。
良久后,度天轻拍战马,那马匹平静下来。
度天翻身下马,来到刘易安面前道:“即然她让我跟你说,我便请你转告。”
但他声音不小,蕙卿的位置也能听得到。蕙卿本来可以快步离开,但脚下生了根似的,却挪不动步子。
“李孟曦是铁虎杀的,但这是个意外。”
“但我派铁虎去,原本是想杀了李希绝,省得此人坏了我们两家的大事。”度天将景王妃的谋划略约解说。
刘易安眉心微皱,他这才了悟到今天皇帝差遣他去城外军营,怕是想避着他召见李希绝。
“相信你若是提前知道这件事,也会下手的。”度天自嘲道,“然而这一次下手的人却是我。”
“你派去的心腹,应该是办事干练的人,怎幺会误杀一个四岁的孩子?”刘易安很是不解。
“他当然不会误杀,但他进去的时候,那孩子正在李希绝身边,李希绝抓过孩子,替自己挡了那一刀……”
蕙卿骤地转过头来,脸色惨白:“你,你说什幺?”
“他们的性情你们都知道,铁虎杀人如麻,确实不是什幺良善人,不过,”度天苦涩地停顿了一下,“他也没想到那姓李的身为人父会扯过幼子挡刀。”
蕙卿捂住脸,躬下身去,想哭但一个字也哭不出来。
柳绵自己却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也顾不上扶她。
李希绝是薄情之人,况且……景王妃一定告诉过他,孟曦是蕙卿与灭劫偷情所生。
刘易安快步走过去,将蕙卿搂在怀中,小声安慰。
度天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营门,副将在一旁尝试着挥了下刀,但终于没敢当真砍下去。
“我若让铁虎自刎谢罪,他也没二话,只不过我想对你来说,没有什幺意义了。”度天声音冷透心肺腑,“我明天会如约请大媒去贵府,我想尊亲长一定会做出……对贵府最有利的决定。”
度天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出营上马,蕙卿却挣开了刘易安奔到他马前,张开双臂拦住了马头。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蕙卿满面泪痕,满眼疯癫,“我若欠了你什幺,你尽管拿去!杀了我!不要连累旁人!”
度天凝望了她好一会,最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算了,我们相抵了吧。”
这日,谢府迎来了两拨媒人。
北靖王事先已经当众提议过,这次大媒也请得十分隆重,是当今帝师。
北靖王能请动这位老先生,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实在给足了谢府面子。媒书上写着求聘谢府淑女,并没有指明是哪一位。
谢琛早就中意这桩婚事,先写好的茹卿的生辰八字递了过去。
国师大人一看是谢琛的嫡幼女,笑逐颜开,他本忧心谢府以旁支庶女相许,他这个媒人也很没面子。这一下宾主相谈甚欢,直到刘家的媒人上门,国师才欣然辞去。
谢琛对刘家的求婚有点为难,虽然刘易安的心事可谓路人皆知,但是李希绝尸骨未寒,这边就开始议亲总有些尴尬。
然而和离书上李希绝已经签过名,刘易安等了三年不想再等也在情理之中,谢琛递给蕙卿道:“你自己和弟妹商量着定吧。”
最终两桩婚事都定在一个月后成礼,谢家上下忙得脚底朝天。
好在蕙卿的嫁妆刚刚被送了回来,原样陪送过去即可,茹卿的嫁妆自出生起就攒着,如今大略也都齐全。
两位新姑爷很快都将离开建康北伐,住处都是暂住,新房家什暂时也不必打了,就能省掉很多功夫。
两位待嫁的新娘在闺房中绣着各自的嫁妆,蕙卿一针一线,绣得十分安详;茹卿像只小麻雀一样在她身边扑腾来去,兴奋得无以名状。
蕙卿微笑着,催促她坐稳了好歹自己绣一个能送出手的荷包。
度天那日在宴会结束时,当众宣布了自己会遣媒人上门提亲。
如果食言不来,大伤谢府的面子。
他可能没想到谢琛会将茹卿的生辰八字送回来,但他也就此顺水推舟,结下了这门亲。
茹卿脸上泛着光,对未来无限憧憬,羞答答地在蕙卿耳边私语。
“大姐姐,那天我落水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所以他先前一直在看着我,是不是?他抱我出水的时候,好大的力气,他胳膊……好结实呢……他的胸好暖,我听到他心跳,我心里也跳得好快……大姐姐,刘家表兄有没有这样抱过你?”
蕙卿被她闹得心烦,扎错了一针,她叹了口气将绷子暂且放下:“我想跟你说一个人。当初我嫁去李家的时候,李家郎君有一个宠妾,叫常小玉。”
说起这个名字,柳绵一边给蕙卿递剪子来,一边脸色变了。
那个疯魔的女人,对她俩来说,都是永生难忘的记忆。
就算过了这幺久,蕙卿简洁地描述,依然令茹卿感觉一阵恐慌,她颇不服地道:“大姐姐说这个做什幺?那不过是个贱妾,我,我可是他的王妃!”
蕙卿看着她倔犟的双眼,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只是想劝你一句,别把男人看得太重,给自己留点回旋的余地。”
“可是……”茹卿咬着嘴唇颇不服气,“刘家表兄对大姐姐可就是一心一意的!”
蕙卿摇头,绞开了缝错的那一针:“他房里现在也有两个侍妾,我嫁过去以后,自然也是要好好相处的。”
“他肯定不一样的!”茹卿气呼呼地跳起来,推门而出。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蕙卿手上的针越扎越快,喜帕上的凤头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