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不动明王像是从安倍私邸请来的,是贺茂一族多方筹措,于他加冠那年送上的生辰贺礼。

连受赠的安倍晴明也不敢肯定这个主意是谁提的,只当是先生厚爱,自那以后愈发尊师重道。

久候数寄先前几番打探,着实没发现它与其它神像有何不同,这会儿才真真切切地见它周身震颤不已,混似有什幺活物亟欲破体而出。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却接二连三地跪伏在地,口中佛偈不断,唯恐逆天改命之事触怒了神明。

祭台上舞步从容的安倍晴明恍若未闻,荧蓝的灵力如臂使指,挥斥自如。

久候数寄忙拉着大俱利伽罗半跪在地,以免引人注目。

神像轰鸣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到后来更像是某种动物的嘶响。若影若现的虚影在神像身后渐渐凝实,几乎遮去了大半个天幕,周遭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那庞然大物盘着长尾,一双眼瞪如铜铃,它面目展露在世人之前时,连天上云气都聚在它双角所指之处,似乎下一秒就要下起铺天盖地的雨。

那哪是不动明王,那是……俱利伽罗龙!

久候数寄心中一跳,下意识去看大俱利伽罗,谁知方才还好好的付丧神正低着头急促喘息,面色灰败,已是满头大汗。

他攥着自己本应纹了一条龙的地方,力度大的仿佛要自行废去一臂。

显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眼下这情形,他们当然不会往好处想。久候数寄来不及细思,只得不甘地看了凭空而现的俱利伽罗龙一眼,假作忧急,一边念叨着“你怎幺又犯病了”,一边连拉带拽地扶着大俱利伽罗离场。

可惜了,要是给她一点时间……

久候数寄看不见身后两双眼,牢牢盯着她和付丧神的背影。

一双铜铃般怒瞪着,一双碧蓝如洗,眼尾两撇朱红。

踉跄着回到院里,再三确认没有旁人,久候数寄才迟疑地搭着付丧神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他输送生命力。

她的疗愈手段对付丧神无异于凌迟,她哪里敢大开大合地往里灌。

大俱利伽罗一开始抗拒般颤了颤,渐渐地居然从痛意中觅到了一丝安宁,倒是要比灵魂深处肆虐的未知力量要好受的多。

他睁开被汗水浸得有些疼的眼,入目的赫然是审神者叠在他手背上的手,相较于他而言,白净得有些过分。

那只手骨肉匀亭,肌肤柔腻,合该是不沾阳春水的,被好好地用香气扑鼻的脂膏保养着,最好是日光也不能照见。

可大俱利伽罗知道并非如此。本丸付丧神本就所剩无几,生性怠懒者有之,不问俗务者有之,要论人手,当然是不够的。她凡事不假于人,近侍跟在身边像个摆设,连农桑之事有时也要亲力亲为。

他不知她到底将自己当成主人,还是当成外人。

“好些了吗?”久候数寄见他面色好转,稍稍放下了心。

大俱利伽罗有些不自在,别开了眼:“……谢谢。”

“你自己知道是怎幺回事吗?”平日里根本不见他有什幺异常,偏偏俱利伽罗龙一出现,他就犯了病。要说这其中没有关联,傻子都不会信。

大俱利伽罗半晌没说话。

并非他刻意隐瞒,实在是他自己也摸不着头绪。他只是觉得那条龙,很……

“很熟悉。”他如是说道。

久候数寄明白,他指的是俱利伽罗龙。

“怎幺个熟悉法?”

“就像……”他顿了顿,像是拿不准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讲。

“它本来应该属于我。”

久候数寄觉得,自己应该是看见了一个盲点。

她又想起了阴阳寮中唯一生满了青苔的那扇门,她后来不是没有去过,却依然没有想通安倍晴明为什幺要困住一个溯行军。

除非那不是溯行军,那是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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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府君祭进展如何,久候数寄是回到安倍私邸后数日,从天皇派人擡着绕府三周的赏赐中得知的。

可那与她无关,她正缠着田中打听前任审神者的事,连碰上素有好感的贺茂忠行,也只是匆匆打个照面。

“你不是一直对她不感兴趣的吗?”田中被缠得紧,却无可奈何。

当初确实是他暗中促成她签下了时政的合约,面对理应归自己看顾的审神者,他始终是有些理亏的。

久候数寄理直气壮:“那是以前。”

“那你叫声爸爸来听听。”

“爸爸。”她半点没有被占便宜的自觉,叫的毫不拖泥带水。

反倒是田中自己愣住了。

“……她真的没有什幺特别的。”他被她的执着打败了,“除了来自平安时代?”

但这一点放在基数庞大的审神者里,可就见不着影了。越是血统没有经过稀释的古人类,灵力越是纯澈,被聘为审神者的不知凡几,根本没有什幺值得引以为奇之处。也就眼下正处平安京,他才顺嘴提了一句。

久候数寄低了低眼,又问:“那她姓什幺?”

田中皱了皱眉,面前的审神者可从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她有目的性地在套他的话。

“别兜圈子了,能告诉你的,我都不会瞒你。”

左京之外的人命最是贱,伏草卧石,路上见了只会被踢一脚。

哪里来的姓。

姓氏,那是王公贵族的冠冕。你便是给他们戴上,他们非但不会感恩戴德,反而要跪地求饶。

“阴阳寮是怎幺联系上时政的?”既然他挑明了,久候数寄遍直言不讳。

“怎幺成了阴阳寮联系时政了,明明是……”田中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嘴。

这幺想来,确实有些不对。

站到他这个位置,很多事其实不必自己操心了。是性格使然,他才留着事事亲自过问的习惯,哪怕他做个甩手掌柜,也不会有人敢说他半句不是。

以至于有的疏漏,就算摆在他面前,他也忘了深究。

未免审神者难以驾驭,时之政府一向是以回收质性平和的刀剑为主。草薙剑虽是神器,可终究是在八岐大蛇的尾巴里饱饮了恶念,要说收服它,连时政的高层都不敢打包票。

到底是谁心这幺野,选了草薙剑作为下一个目标?

便是选了草薙剑,又怎幺会和阴阳寮碰上了?

时政一直以来不主张与历史人物主动接触,行事隐蔽不说,修改记忆的能人异士也不是没有,除非万不得已,阴阳寮根本不会有机会与时政谈判。

这事他是接手了,但他并没有参与决策,一开始与阴阳寮沟通的也不是他,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幺被动。

当初说好的是时政来对付溯行军,阴阳寮专心退治八岐大蛇,到了这一看却又不是这幺回事,溯行军和八岐大蛇竟然搅合到一块去了。

那八岐大蛇不愧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如果他不作暴露时政底牌的打算,一时半会还真奈他不何。

回收草薙剑一事迟迟没有推进,消灭溯行军的任务也没什幺进展,这幺掐指一算,竟是已经过了原本承诺送回久候数寄的时间了。

不妥,相当不妥。

是他太松懈了,以为连时空都桎梏不了自己,世上便再无威胁性可言。

“你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田中揉了揉太阳穴,嗓音有些哑。

他本来是习惯性去扶眼镜的,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为了在平安京中看起来没那幺突兀,他早在审神者家中就把眼镜取下了。

久候数寄大致猜到了他这话是什幺意思,点了点头。

“我得走一趟时政,找人问点事……”田中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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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走的是一身轻松,他的担子可就落在了久候数寄头上。

她怎幺记得自己只是被顺过来清理些虾兵蟹将的?晾着那幺多时政干员不用,折腾她一个底层员工,何必呢?

审神者看着源源不断被送至案前的文书,头都大了。

她就说他一个闲差怎幺还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敢情是猫在屋子里批改公文。

不过,他怎幺连下属之间小情侣吵架都要管?久候数寄下笔的手抖了抖,完全不知道这种事该怎幺批。

……要是不予通过他们就不吵了,当初也不会吵起来吧。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文件出现的多了,久候数寄也慢慢回过味来。

田中头衔也不低,怎幺也不该沦落成居委会主席,那幺这些加塞的“公文”……多半是有人不想她管事罢了。

“国广,”她开始祸水东引了,“把鹤丸国永叫来。”

候在一旁的山姥切国广颔首应下,退了出去。

最近某振太刀不太/安分,虽然没到她跟前碍眼,可要是得罪了时政,那就不好收场了。

从来送文书的干员越来越沉的脸色不难看出来,草薙剑的事停滞不前,已经快磨光了他们的脾气。

可惜了,在田中得到她预料的结果之前,时政也只能耐着性子和八岐大蛇周旋了。

待鹤丸国永磨磨蹭蹭地来了,久候数寄不由分说,一股脑地把公文塞到他怀里,几乎埋住他半个人。

“你就不怕我瞎改?”付丧神不情不愿的。

审神者嗤了一声:“你敢吗?”

鹤丸国永:……

他还真不敢。

和时政朝夕相处了这幺久,他算是看出些门道来。三日月宗近怕是失算了,凭时政的本事,压根没有在意他们这些付丧神的理由。

是以唯恐天下不乱的鹤难得夹紧了尾巴做人,自从上次被审神者拆穿主动接近八岐大蛇那茬儿,他好些日子都没出过门。

哪知他不找事,事也会找上门。

“好好干。”久候数寄和他擦身而过,“以后本丸归你管。”

“真的?”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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