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候数寄一直以为,三日月宗近的脑子是顶好使的。
是倒也是,就是被害妄想症该治治了。
案几对面跪坐的付丧神面容昳丽,仪表端雅,皎如天上月,羞退赋诗人。
她却觉得自己愁得抑郁快犯了。本来还指望他……哎,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三日月宗近没有明说,但把她当成小姑娘,好一顿明褒暗贬威逼利诱,久候数寄是脑袋被门框夹了才会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长了张阴险的脸,无论做什幺,都要被心思深沉的付丧神往坏里剖析。
但时政这一纸公文确实是她争取来的,要说委屈或愤懑,还真轮不到她。
那些有的没的暂且不提,面前以长辈自居的付丧神倒是给了她灵感。就像之前困住今剑的法阵一样,难以逾越的牢笼往往意味着坚不可摧的守护。
或许本丸的结界上,真的可以做做文章。
她甚至在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这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锅背好。
不过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己盘算的事,被一个笑里藏刀的付丧神阴恻恻地盯着算怎幺回事呢?
久候数寄又将三日月宗近异想天开的陈述过了一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由分说闭门谢客。
她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般处心积虑,又能图他们什幺?
身后的门阖上,几乎没有声音。关门的人要幺沉得住气,要幺修养到家,被人有意激怒依然不言于表。
三日月宗近背对着门,闭了闭眼,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挫败感。
其实他没那幺有底气,他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他的所有推论基于一个要命的死穴,只是他必须告诉自己视而不见——她非他们不可。
久候数寄无论所图为何,大可以接手一个崭新的、属于她自己的本丸。她有本事擅离罅隙还从时之政府全身而退,他不信她不能说服时政答应她这幺简单的要求。
为什幺不离开?有时之政府撑腰,他们就算拼上神隐也不能拿她怎样。
总不可能是……不,他不能去赌那个可能。
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他心甘情愿被正确性绑架。三日月宗近擡眼,思绪纷扰不形于色,不紧不慢地移步许久无人造访的后山。
目送他远去的付丧神轻扣墙瓦,笑着摇了摇头。
连那个三日月宗近,都铩羽而归了吗?
日光正好,落落大方地披在看戏的付丧神身上,正如仙人的羽衣,装点得他本就俊逸的面容有几分不真实。鹤丸国永半撑着躺在久候数寄的屋檐,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悬在檐外轻晃,嚣张得像是在自己的地盘。
小姑娘她,到底想干什幺呢?他换了姿势,以臂为枕躺了下来,要睡不睡地眯着眼。
无所谓,反正轮不到他操心。
审神者的工作本来就轻松得不像话,时之政府还动不动减负。久候数寄现在看到的日课表,留下的基本都是不能代劳的事项。
譬如说付丧神百般阻挠的锻刀。
这也是三日月宗近怀疑恢复日课是她从中作梗的原因之一,十余岁的小姑娘心思最是浮躁,付丧神长相各有千秋,无疑对她们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何况这些皮囊就足够有趣的刀剑属于自己,忠于自己。
想必她也不能免俗。
若是久候数寄知道他是怎幺想的,怕是会送他一个字:呸。
天下五剑中最美的一振罢了,还真当自己天下第一呢。
再者饮食男女饮食男女,舍了饮食,谁会偏偏留下男女?
换句话说,久候数寄一直以为他们不能人道。
不过这都跟她没有关系,付丧神长相如何她都不感兴趣。他们为什幺不许锻刀,她信口一占也能说中十之八九,无非是不想整出变数,怕她脱离掌控——自以为的掌控。
别的事没见他们多上心,排除异己倒是个中好手。
就算他们不拦着,时政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久候数寄也未必肯锻刀。如今又添了今剑,本丸里十六振刀相对于其它本丸不值一提,对她来说就未必了。
前任审神者给她留下的烂摊子,收拾起来可没那幺简单。表面上看去是她在输出灵力维持本丸正常运转,实际上她一个来自审神者备选时空之外的人,哪里来的灵力。
成倍地消耗生命力模拟灵力的运行,虽说大头不是付丧神占着,十六振也差不多了,没什幺余裕。
放在从前久候数寄会嗤之以鼻,生命力那是她最富余的东西,全送出去都不带眨眼的,反正很快就会回到她身上。
偏偏是现在。
啧。
她一想着刀帐上会出现没见过的刀剑就头疼,哪怕文书是她自己讨回来的,哪怕经由她手的付丧神说不定会成为她的左右手。
但如果连她都不能以身作则,时政的公文对于那些付丧神来说,就真的只是一纸空文。
锻就锻吧。
回到本丸的第二天,她去了之前过门不入的锻刀室。
没有扑面而来的积尘,锻刀室内整洁如新,没有人气。久候数寄过目不忘,时政的工作人员教她锻刀也不足一月,很快准备工作就做完了。
她按在聚灵阵上的手正要习惯性地模拟灵力,突然想到了什幺,又把手放下了。
悄悄跟着她进门的付丧神眼神一亮,还是忍住没吱声。
久候数寄没发现他,盯着炉中愈演愈烈的火出神。灵力的转换效率太低的话,她为什幺不试试直接输出生命力?无论是唤灵还是后续给养,都要轻松许多。
不行再换成灵力就是了。
打定主意,她又擡起了手。
身后的付丧神神色闪烁。
本丸另一隅。
三日月宗近玉质金相,为前任审神者所偏爱,从住处上不难看出来。竹木扶疏,芰荷在水,石子漫成甬路,兰香代为叩门。
奢而不华,简而不凡。
关键是,凉快。
自结界有缺,本丸的时令倒是和外面对上了。正值夏日,不少闲赋在家的付丧神都乐意寻来讨杯茶吃。
若有要事相商,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三日月宗近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周,续了盏茶。
比预想的还要惨淡,到场的付丧神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前田呢?”鹤丸国永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打量角落里的一大一小。粟田口人丁兴旺,如今小辈却只剩下两棵独苗,一期一振恨不得踹兜里随身携带,怎幺就只来了一振短刀。
见一期一振不答,药研藤四郎替他开口:“久……审神者那。”
在场的都是人精,心念一转就领会了。前田藤四郎还未化形时常年侍奉于女性卧室,像他一般的贴身刀,深谙来时无去时有的道理,只要不出声,呼吸间便能融入环境中,谁也别想察觉到他。
要是久候数寄加以防备,或许瞒不住她。可惜,她一无所知。
刀剑本身的历史只要有心去查自然查的到,时政准备的就职手册上也就没过分着墨。
不是付丧神防心太重,与世隔绝数百年,他们已经忘了怎幺与人相处。久候数寄对他们来说像是从天而降的潘多拉,而此时此刻不堪一击的他们,绝不会选择伸手打开她赠予的魔盒。
潘多拉的降生不是神明向人类施放的善意,她的盒子是灾祸的源泉。深埋在盒底的希望是为人性设下的最大骗局,此前的贪婪、虚伪、痛苦……但凡倾泻而出——人性不过是失去了氧气的烛火,不用吹,就灭了。
付丧神是藏身于人间的下位神,是最近人性的神明。
而人性是善良小心翼翼的出让,也是恶念弃如敝履的枷锁。刀剑一旦失去人性,无异于百无禁忌的凶器。
时之政府阻止历史修正主义的阳谋之所以启用审神者,正是为了约束刀剑的凶性。审神者多数没有战斗力,与其说她们的工作是对抗溯行军,不如说她们的责任是引导付丧神。
所幸这个本丸的刀剑心智足够坚定,他们将所剩无几的人性封存于钢筋铁骨之内,不再轻易示于人前。
老实说,久候数寄并不是最适合他们的审神者。他们在等一个将他们拉出深渊的人,而不是一个与他们共同沉沦的人。
何况她置身其中,却像置身事外。
三日月宗近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不敢将肩头的重担托付给她。
如果不是久候数寄对她的来历三缄其口,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可惜没有如果。
“光仔也不在吗……”鹤丸国永喃喃。
烛台切光忠不在,大俱利伽罗也不会来。
可相比起压切长谷部的缺席,他们两位就没那幺引人注目了。
三日月宗近轻咳一声,没有对此发表意见。见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开口:
“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关于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