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隆冬,洛河结冰。除了戒备森严、风声紧如铁桶的紫微宫,整座洛阳城都浸润在欢快的节日氛围里。同明殿的一处偏殿中,一名小黄门跪伏在地:“侍中料事如神,果然有人联系曹破奴。”
李嘉树笔尖不停,面色煦如春风:“出了一个先帝,个个都自以为是先帝了。”
当年跟着魏应龙推翻元朝、助他洛京称帝的六镇胡儿,如今只剩柔玄镇还有些勇兵悍卒。那曹破奴岂是一般人?军功卓着,胆大心细,魏应龙亲口盛赞其“刚猛迅速,狮虎之将”,他未必没存着趁乱起事的心思。想拉他下水,只怕反要沾上一身腥。
小黄门擡起眼睛:“侍中已有了应对之策?”
李嘉树道:“不必应对,他动不了。”
不说曹破奴带兵多年,稳重奸猾,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被人挑动,局势未明前上赶着做这出头鸟。只说近年蛮族屡屡来犯,源头便是魏应龙登基后马不停蹄的收归军权、设立骁卫。当年横扫北地的边军如今尽是些老弱病残。曹将军露出一个破绽,自有几百条饥肠辘辘的野狼扑向柔玄。
他不敢。
一室寂静中小黄门吞了口口水:“今日一早,同昌殿下身边的人……传了消息回来。”
玉朝蓬敏锐多疑,她在的时候同明殿水泼不进。这次陪嫁队伍里一共只混进去三个粗使仆役,传回来的消息自然十分有限。小黄门不敢擅作改动,硬着头皮道:“陆五回说,‘同进同出,宠爱甚笃。’”
空气陡然一沉。半晌,李嘉树莞尔:“应该的。”
她是天生的尤物,一眼便能杀一个人。
是夜除夕,蛮族大宴。一片载歌载舞声中被他手把手带着、小心翼翼的片下一片形状完好的旋羊顶肉,公主方悄悄松了口气。
在座皆是拿酒当水喝的蛮人,她算不上善饮,平时也就是两三壶马奶酒的量。偏偏今日席上都是极烈的烧狼刀,喝了没几杯就不得不借故离席,出去散散酒气。正巧孟和被几个台吉缠的心烦,也跟着溜了出去。
苍茫雪野,冷月如纱。
“你怎幺样?”今天启封的烧狼刀都是三十年陈,生怕她喝出什幺好歹,他先握了握手,又伸手试她的额头,“哪里难受吗?”
中原公主显然低估了蛮族烈酒的后劲儿,适才在帐子里出了点汗,出来又被冷风一激,整个人便有些晕晕乎乎。不一会儿目染秋水,面敷酡红,可知是醉狠了。
“……孟和?”
平时大阏氏与其他人一样,只唤他作“大汗”,只有在床上才会娇滴滴的叫“孟和”。蛮王被她叫的后脑发麻,嗓音不自觉放低几分:“叫我做什幺?”
他拉着她往寝帐走,两双鹿皮靴一前一后踩进雪里,发出好听的涩涩的轻响。少女头重脚轻,傻里傻气的自己笑自己:“我怎幺连走路都不会了?”
白狐裘里裹着一身胭脂色的蛮袍——当然是经过改良的,艳丽的绸缎上绣着金线莲花,掐了腰又收肩袖,穿起来胸是胸腿是腿,英皮艳骨,窈窕娉婷。发式也改了,三千青丝没有挽髻,而是编成许多股小辫儿垂在脑后,走动时坠在发梢的金银玉石便如风铃相撞,璁瑢溢彩。
她往哪里一站,天地都亮堂三分。
回到寝帐后孟和忙不迭命人打水。同昌酒品尚可,醉了也不哭闹,倒是一反常态的沉静乖巧。对上那双天真澄明的眼睛,他居然有些不习惯。
“雪太大,先把外衣脱了。”
女奴们都在外间忙活,升炭盆、煮热水,他原意是让她把那几个洛阳女婢叫进来,谁知玉朝蓬呆呆点了点头,也不去屏风后面,就当着他的面一点点解开腰带和衣袢。她甚至认认真真的将换下来的衣物叠成四方形,用玉佩压好放在腿边。
女奴们送来热水,被他一句话赶了出去。
“给我倒杯茶。”他道,“加盐不加油酥。”
公主于是下榻,从小茶炉上取下凤嘴铜壶,亲手替他斟了杯茶。吴盐胜雪,皓腕凝霜,他才发现她耳畔坠着两只打磨光润的小狼牙,藏在发间时隐时现。
孟和喉结微动:“过来。”
她乖顺的坐到他面前,被他伸手拉至膝上。
“我是谁?”
回答的不假思索:“孟和。”
“那你呢?”
她笑了:“我是公主。”
蛮王故作鄙夷:“你不知道自己已经嫁人了?”
她看了他一眼,点头:“知道,嫁给你了。”
他把玩着那只小狼牙耳环,目色深沉:“那就不是公主了,是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