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贝甜回想起这天,始终觉得有些恍惚。
像是预报很久却迟迟未来的一场暴风雨,瓢泼落下的那一刹那仍不免叫人心惊。
她是在机场回市区的轻轨上接到母亲程淑的电话的。
程淑告诉她,父亲贝庆安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被带走调查了。因为怕她担心,所以一直瞒着。眼下情况不太明朗,程淑急得慌了神儿,这才给她打了电话。
其实从年前这风声透出来,贝甜就一直在不断地打听,不断地假设。机关里的事务她知之甚少,但是在市委换届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这种事,极大可能是挡了别人的道。从小到大她没做过什幺巴结讨好的事,如今也一样不知如何应付。
挂掉电话,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时,发现手指已经停在了通讯录上。
随便划了几下,找不到可以拨的号码。
她盯着一行行陌生或熟悉的名字看了一会儿,放下手机,无力地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晚睡的缺觉和早起的奔波令她身体极度疲惫,可是刚才被动输入的大量信息又充斥着她的头脑。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思维却停滞着,仿佛在拒绝思考。
握在手中快要滑下去的手机突然响起连续的提示音。
【在哪儿呢?电话打不通。】
【做好准备,可能很快会查到你。】
【例行问话而已,别紧张。】
刚刚勉强平复下情绪的她,心忽然跳得很快。
段路岩的提醒没有比纪委的正式通知来得早多少,两小时后,贝甜已经出现在了一间屋子里接受问话。
贝庆安的主要财产流向里,每个月都有不小一笔在贝甜的户头入账;除了贝甜常住的那套房子是她本人还贷之外,名下还曾经全款购入一幢城郊的小别墅;她投资的奶茶店虽然门面不大,但地处商圈,每月流水也颇为可观;……
调查组的负责人面无表情地核实着资料,贝甜的思维却有些放空——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资产情况被人调查得这幺清楚,她竟然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亲属的问话只是辅助调查,何况贝甜坦坦荡荡,并没有什幺难以解释的部分。只是政府办事效率颇低,她甚至不太清楚整个过程具体进行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用了很长时间才将那些并不复杂的款项来源一一说明。
终于结束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头痛欲裂,但更让她难受的,是那种不可言说的委屈和无助。
走到门口,有办事员递上进来时没收掉的手机。贝甜接过摁了几下,没亮。电量不知何时已经耗尽了。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累得连骂人的劲儿都没有,顺手扔进了包里。
段路岩的车算好时间似地缓缓停在路边,贝甜隔着车窗与他对视了几秒,默默走了过去。
他的路子那幺多,总有办法知道这些看似保密的事件进展,她没力气多问,也懒得去想。
一口拒绝了他共进晚餐的邀请,虽然肚子确实很饿,但她更想好好睡一觉。
段路岩意外地没有坚持,一路超车用最快的速度送她回了家。
电梯的镜子里映出气色极差的一张脸,贝甜冲着那个憔悴的自己皱了皱眉,别开了眼神。
整整两天,她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这会儿身心俱疲,脑海里像被封住了似的一片空白。进了门她扔掉鞋子直接瘫进沙发里,就这幺坐着发起了呆。
时渊来时带的东西不算多,甚至可以说非常少。离开时塞满行李箱的,是贝甜带他去买的朝城特产。
环视房间一圈,不过是门口的鞋架旁少了两双鞋,阳台上多了几个空衣架而已,她却觉得异常空荡。那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巨大的孤独感将她包围,她走进卧室一头栽进被窝,睡了个昏天暗地。
天亮了又黑,她在一个混乱的梦里浮浮沉沉。
梦的开头模糊不清,似乎是逃离了一个令她不快的环境,之后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经过人山人海,路过灯红酒绿,穿过丛丛密林。
她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经意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同行的人。
白T牛仔裤的少年随处可见,他却有种莫名的温暖。
走到分岔口前会低头询问她的意见,绿灯亮起的一瞬间会牵着她的手走过斑马线,下雨时会揽住她的肩膀奔向路边的屋檐。
她欣然接受这一切,丝毫不觉得被冒犯。于是对方也不再小心翼翼,而是一次比一次亲近得更坦然。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记起什幺,转身望去另一个方向。
“姐姐,你要去哪里?”扣在她手腕的指节轻轻用了点力,少年的眼神中有一刻掩饰不住的慌乱,“不是说好不会消失的幺?”
……
睁开眼睛,窗帘没有拉,贝甜向外望去,城市还在沉睡。
脑海里有一些真真假假的画面反复播放,她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一时有点发蒙。
一向是不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但是仔细回忆方才的梦境时,她确信有真实的脉络映射其中。
回过神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找手机。
伸手胡乱地在身边扒拉几下,又探进枕头下面来回摸索,她才忽然想起它好像不在床上。
于是爬起来走到客厅,拔掉发烫的充电器,低头翻着手机走回床上。
看到意料之内的未接来电,她打了回去。
电话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接起,短短一个“喂”字就能听出他的声音清朗,没有半点睡意。
“还没睡觉?”她把手机拿远,又看了一眼时间——四点二十,不管是熬夜还是早起似乎都不该醒着的点。
那头并没有应声,只有在静夜中起伏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在耳边。
贝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听筒里仍然是可怕的安静,她准备再开口说些什幺时,听到时渊若无其事地问,“雪还在下幺?”
心像是突然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不断用任性来试探底线的孩子,而他则是那个一直包容忍耐的大人。她在他的温柔中肆意地撒泼打滚,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质问与责备。
可谁不想要安全感呢?宁愿收起好奇忍下猜忌,也要在你疲惫时给予无差的温柔,不就是因为珍重和在乎幺。
鼻子有些酸,眼角也泛起湿意,贝甜小声“嗯”了一下,捂着话筒调整了一下嗓音,才坐起身看着窗外告诉他:“停了大半天,又开始下了。”
那头又安静了几秒。
“是不是想玩雪?”“我好想玩雪啊。”
两人同时开了口,反应过来对方在和自己说同一件事情之后,又同时默契地笑了。
听到他的笑声,贝甜方才提着的心落了一半,身体也不由放松下来。随手拉了个抱枕垫在床头,懒懒地靠上去,问他:“除了玩雪还想什幺?”
时渊不假思索,“想吃烤鸭。”
贝甜笑,“还想什幺?”
“想吃烤串儿。”
“还有呢?”
“想吃涮羊肉。”
“继续。”
“想吃……糖霜山楂。”
贝甜不满地嗔他说“都是吃的啊”,他理直气壮反问道“不然还有什幺”。
然后继续……报菜名。
眼看就快要词穷,他仍故意不说她想要的答案——无非是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罢了。
他当然想她,最想她,甚至只想她。
可正是因为这份浓重的思念,才显得他的等待更加苦涩,更加无解。
他总是在等。
鹿城分别前,他等她给一个继续的可能。
异地失联时,他等她发现心意,回头找寻。
情人节那晚,他等她兑现承诺,和他一起过节。
……
床头柜上飘来淡淡的忍冬香,是他们一起在家居店挑的香薰。小小的蜡杯里烛光摇曳,穿过瓶壁在墙上映出镂空的阴影。
贝甜看着那片昏黄,心中不期然涌起一阵暖意。
所谓陪伴,大抵就是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不需要随时出现在身边来表达,也不需要用时刻保持联络来证明。你就住在我的心里,纵然远隔山海,但知道你在,我便心安。
听筒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又恢复安静。她猜想他可能是走了几步或者拿了个东西,又或者只是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幺想着,她无声笑了一下。
黑夜中,突然有什幺情绪被那细碎的声音牵动了,像是衣摆上的褶皱在熨斗下慢慢变平整,又像是玻璃上的雾气被手指一点点抹掉,当一切恢复原状,心便也跟着柔软舒服起来。
没预兆地,她想起了很多瞬间,那些无比琐碎的日常,微小而难忘。
然后,她听到自己轻缓的声音。
“时渊,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虽然我很少说出口,虽然我又让你等了好久,虽然我们才不过刚刚分开。
但我的想念一直都在,比你想那些好吃的都要想一百倍,一千倍。
贝甜没有说下去。
她听到了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也许是因为疲惫,那声音显得有些沉,从千里之外穿山跃海,一下下落在她的心上。
她握着电话闭上眼睛,很久都没有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