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西尔斯站在房间中央,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素色的窗帘被好端端地绑起来,阳光大大咧咧地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浮动,沿着其中一缕光落到平摊在缝纫机台座上,安德瞥了一眼,那上面摆了不少衣服,最显眼的是一件女童睡衣,白底碎花,衣领处的蕾丝花边耷拉着半边,小颗小颗的珍珠簇拥成团,散发着白润的光泽,针还连在上面,可见缝合工作只完成了一半。
真是有始无终。安德心想,手指无意识地略过手工编绕的蕾丝,那团粉绒绒的装饰品柔软地蹭过他的指腹,他认出来这是他幺妹的睡衣,小姑娘爱美,连睡衣都要最精细的蕾丝做装饰。但这对西尔斯家来说算不了什幺,安德的父亲,康纳汀公爵是女王的亲弟弟,母亲则是邻国的公主。
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自然也是善待仆人的,所以就连佣人房都如此明亮而舒适。安德挑剔地看了一圈周围,视线落在小床的一角。
床的主人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手工缝制的小兔子摆在床头,安德的嘴角不引人注意地撇了一下,她喜欢兔子?他心想。但这都不是吸引安德视线的真正原因,真正吸引安德的,是床脚的睡裙。
睡裙反面朝上露出缝线,皱巴巴地堆成一团,可见它的主人经历了怎样一个手忙脚乱的早晨。但她却还记得叠好被子。
安德盯了那团衣物好一会儿,终于动了,他慢吞吞,好似漫不经心地踱到床边,他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尾指勾住衣角,薄棉又凉又软,他不希望女仆的衣服会大面积地接触到他的皮肤,因此他一直到确认这衣服真的挂住了他的衣角才擡起手,把睡衣拎到与自己眉眼平齐的位置。
安德谨慎地向后仰着头,避免自己的脸碰到睡裙,他凝视睡裙,好像想通过衣料上细密的缝孔看到些什幺一样,他看得如此认真,如此努力,以至于那双被他的女王姑妈称赞“璀璨如夏夜星空”的黑眼睛睁得老大,鸦黑的睫毛直伸向前方,密密地连着。
直到他嗅到衣裙上飘来一丝极淡的香味,那缕香味像针一样细小,猛地刺痛了他,安德一把把睡裙掷了出去,它轻飘飘地撞上墙,而后软绵绵地跌落回床上,安德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
艾莎急匆匆地走进房间,唉,安娜小姐抱着小熊扁着嘴问她她什幺时候可以穿她最喜欢的花花睡衣,那小模样实在惹人疼爱,搞得艾莎硬生生把“可能还需要几天”这句话给吞了回去,改口说“今晚就行”。
小姑娘欢呼一声,“艾莎你真好!”她喊这句话的声音又甜又脆,让艾莎晕乎乎的,直到中午才反应过来,如果要让安娜小姐今晚穿上这件睡衣,那她就得牺牲今天的午休时间来完成剩下的缝纫工作。
她叹了口气,在缝纫机前坐下,安娜小姐的睡衣必须手工缝合,正午的阳光有点过分明亮,没一会儿她就被针的反光刺得眼泪直流,艾莎只好拖着椅子背过身来继续她的工作,她犹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床,睡裙蒙住了小兔的脸,奇怪,她记得她离开房间前还特意把小兔摆在床头,睡裙怎幺会落在上面?
艾莎只思考了一秒钟,就放弃了追寻这问题的答案。有谁会进一个女仆的房间呢?更何况她的一切都属于西尔斯家,她的父母找了许多关系才把她安排成安娜小姐的贴身女仆,她心知自己这辈子都会跟着这个小女孩,她没有自由,更别提权利,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可艾莎对这一切心满意足,她住在舒服的房间里,安娜小姐年纪虽小,却已经能看出未来的善良仁厚。
所以就算丢点东西又如何呢,只要西尔斯家不倒,艾莎就会有着不错的人生。
艾莎揉揉眼睛,吁了口气。
如果硬要找一个苦恼,那就是……那就是安德少爷。
公爵和公爵夫人都是优雅而宽和的人物,大部分贵族都视仆人为隐形人,甚至更有些趾高气昂的贵族们把这些下等人们当作会说话的牲口,可公爵和公爵夫人从不这样。
可安德少爷……艾莎很有些害怕安德少爷,当然不是因为他面目可憎,安德少爷是艾莎见过最漂亮的男子,他的眼睛让艾莎想起白瓷碗里浸在泉水中的黑葡萄,鼻梁中间小小的驼峰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嘴唇总是微微抿着,仿佛在进行某种严肃的思考。
艾莎见过他对安娜小姐笑,安德少爷弯着腰和他的妹妹说话,剪裁得体的西裤包裹着长腿,好看的黑眼睛微微弯起,牙齿又白又整齐,艾莎悄悄退下了,她希望安德少爷多笑笑,可他每次看见她,都会把笑容收得一干二净。
安德少爷似乎很讨厌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刺,一半挑剔一半憎恨,在和她对上的瞬间会迅速转开,仿佛和她四目相对都会脏了他的眼睛一样。
艾莎还记得上次她追着安娜小姐绑辫子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安德少爷,他往后倒退一大步,怒冲冲地瞪着她,脸颊因为用力而鼓出小包,“璀璨的盛夏星空”几乎要变成“深夜的森林大火”,她吓得不停道歉,未来的公爵大人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没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艾莎几乎以为自己要被辞退了,她为此担惊受怕了好几天,结果什幺事也没有发生,一周后再次见到安德少爷,她小声向他行礼,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当她是个隐形人。
艾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她不该为这个苦恼,仆人不就该是隐形人吗,摩多侯爵的宅子里还装有专供仆人行走的后楼梯,这样绅士小姐们上下楼梯时就不会碰到仆人。
可这里是西尔斯家……而且安德少爷对其他人不这样,他虽然不如妹妹活泼,但对其他仆人们都是亲切的,怎幺就对她……
艾莎又叹了一口气,算了,就算知道原因,她又能怎幺样呢?
——
安德脸色铁青,端着茶杯的手不断颤抖,瓷器碰撞出细微的咯咯声,透亮的棕红色茶液在杯中不安地晃荡,白气被晃出来,很快又消散在空气中了。
他不管不顾地咽下一大口茶水,滚烫的液体火流般蹿过他的口腔,他的喉道,他几乎没有品尝到上等茶叶独有的香气,他甚至没有尝到口腔黏膜烫伤后的血腥气,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被另一种更为剧烈的痛苦攫住了心神。
该死,他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为什幺要溜进一个女仆的房间?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在检查仆人们的工作,毕竟他是西尔斯未来的家主,他的行为是正当的,无可指责的……
安德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件睡裙挂在他指尖的触感,不算沉,却依然有一点分量,压得他尾指微微下坠,被迫弯成漂亮的弧形,睡裙是反过来的,透出正面的飞鸟花纹来,安德忽然意识到他尾指接触的部分曾紧贴过睡裙主人的皮肤,焦躁再次轰隆隆吞没他,他抓紧椅子的把手,就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淹没一样。
他努力想要把思绪放到其他地方,比如骑术课,比如后天要出席女王的茶话会,茶话会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为他挑选合适的婚约对象——安德是女王最疼爱的侄子,她希望为他主持一桩美满的婚事。是了,他是西尔斯的长子,未来的公爵,他会和一位高贵优雅的小姐成亲,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生两个可爱的孩子……他怎幺能坐在这里不停幻想一个女仆,他妹妹的女仆?
他可以吗?
安德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少爷老爷们和女仆偷情也不算什幺新闻,她们本来就属于他们,这对女仆来说是一种荣幸——能被比自己地位高出那幺多的上等人看中,这事本身就会让他们乐疯了头……艾莎会吗?
他情不自禁地幻想起艾莎崇拜而喜悦地看向他的样子。艾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她眼尾有一点点下垂,眉毛却又向上扬起,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孩子气的惊讶,她好像很害怕他,对他露出的笑容总是局促而无辜,她会为他的亲近而快乐吗?
安德想起他的朋友们谈论家中女仆的神情,他们的腔调漫不经心,高高在上,他们谈论她们就像谈论没有生命力的物体,没有情感的低等动物。
“你们家那个红发小女仆,叫什幺来着,”朋友揽过安德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语,“她的头发真不错,不知道摇起来……”
“她叫艾莎。”安德打断了他,朋友语气里的狎昵像蠕虫般爬过他的皮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悦地拧起眉:“她是我妹妹的贴身女仆。”
朋友耸了耸肩,显然没把安德的话当一回事,但至少看出了安德对这话题的抵触,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安德感到恶心。他宁可被艾莎害怕。
艾莎,艾莎,艾莎……安德无声地念着她的名字,这词组蜜糖般黏住他的嘴唇,舌尖抵着上颚,气流热烘烘的,他又一次嗅到了那缕比针尖还细的香气,又被猛地刺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胃被狠狠地拧了一把,安德放下茶杯,瓷碟撞击桌面,响声凄厉。
艾莎的确有一头漂亮的红发,蓬松,旺盛,像新生的灌木丛般野蛮生长,她把长发束在脑后,却依然有不少从鬓边钻出来,好奇地冲世界张牙舞爪。
安德想起来有一次和她擦肩而过,妹妹叫了她的名字,女佣急急忙忙地转头,蓬软的卷发扫过他的下颚,浅淡的香气钻进他的鼻腔,那是和她睡衣上一模一样的香气。
睡衣。她穿过的睡衣。安德不可抑制地想象起穿着睡衣的艾莎,艾莎总是穿着厚实的女佣装,他也不敢看她,只偶尔瞥见过她精巧的锁骨,但他知道她的腰很细,他看过艾莎的背影,被完整包裹的细腰随着她急匆匆的步伐摇晃着,像风中的芦苇。
那是短裙,艾莎的腿……安德面红耳赤,他不敢再往下想了,窗纱被风吹得曳到他面前来,倏地掠过他的鼻尖,轻软得像是艾莎的睡裙。
他渴得厉害,一把火在腹内燃烧,西尔斯年轻的继承人犹豫再三,还是把手伸进了裤子里,他甚至没有解开裤链,手腕很快就被过紧的裤腰勒出道道红痕,他闭着眼,就好像不看见就能当做无事发生一样,死死咬着下唇,自虐般套弄着性器,窗纱晃个不停,一次次拂过他的脸颊,压抑的喘息被鸟鸣盖过,腿合拢又张开,肩膀起伏,眉头紧锁。
他猛地抽出了手,过大的动作掀翻了茶杯,那名贵瓷器顷刻间摔得粉碎,透明液体在木地板上流淌,一点点渗入缝隙,浸湿他的裤脚。
安德看着满地的碎片坐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弯下腰,挑出一块还算完整的握在手心,他慢慢握紧了瓷片,手背上青筋隆起,指骨泛白,他终于嗅到了血腥气,但不是他嘴里的,而是手心里,他低下头,只觉得满手湿乎乎的,指缝间挂着艳红的液体,一滴,一滴,跌进满地茶水里,洇得无影无踪了。
——
艾莎给安娜小姐准备好了热水,西尔斯一家受邀去了女王的茶话会,这才刚刚回来,小姑娘出门前就告诉艾莎她想泡澡,艾莎当然会满足她的小姐的要求。
艾莎站在走廊里休息,随时等待着安娜小姐的摇铃叫她进去。
结果她先等来了安德少爷。
她冲他行了礼,等着安德离开,可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艾莎被看得有些害怕,怯生生地问道:“少爷,我能为您做些什幺吗?”
安德盯了她好半晌,没头没尾地说道:“我订婚了。”
艾莎啊了一声,很快镇定下来,这不算什幺难以想象的事,安德少爷的确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不知道是哪位小姐如此幸运……啊,这一定是女王的安排,她不会让安德少爷吃亏的,于是艾莎放下心来,笑着说道:“恭喜您。”
安德点了点头,眨也不眨眼地望着艾莎的笑脸,像是要把这画面完全刻入脑海一样,过分漂亮的黑眼睛如此专注地凝视她,让艾莎心跳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她赶紧扭过头去。
“你喜欢兔子?”
“叮铃铃——”
安德的声音和摇铃声同时响起,艾莎没有听清他说了什幺,疑惑地问道:“您说什幺?”
安德摇摇头,静静地看着她:“安娜叫你了。”
艾莎本想问清楚他说了什幺,可摇铃声不依不饶响个没完,她只好把话吞了回去,推门进去了。一直到门关上,她都没有听见安德离开的脚步声。
——
艾莎打开房门,不由得咦了一声。
小床上多了一只珍珠编制的兔子,珍珠颗颗有指头大小,色泽温润柔亮,黑曜石做的眼睛圆圆亮亮,颇为可爱。
她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捧在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地翻来覆去看个没完,她猜测着兔子的来历,又发现兔子背面有一点点干了的血迹,这加深了她的疑惑,艾莎坐在床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兔子,希望能再看出点东西来。
她是如此,如此地专心,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本该被丢在床脚的睡裙,却不知所踪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