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内灯火盈盈,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袁尚书坐在书桌前一言不发,面上的沉重似是要将面前的灯火都压熄,屋子里静悄悄的,袁谕吟静静坐着在一旁,等待着自己父亲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袁尚书终于缓缓开口了:“你一直便是个优秀的孩子,不瞒你说,从小你祖父与我都是将你作为皇子妃培养的,只是那时先帝迟迟未立太子,正值皇上与云王爷的皇位之争,也是为了避忌锋芒,才早早与陈家定下这门亲事。”
袁尚书叹了口气,继续道:“陈家那小子自然是好的,配你也当得起了。所以,为父也只是问问你的意见,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连你兄弟的仕途都是你拿主意,袁家如今只看你了,只可惜你没托生为一个男儿。”
袁尚书看着才将将十四岁的女儿,虽然刚及笄却早已是名誉京城的才女,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都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更有着旁的闺中女儿所没有的远见与智谋。袁家式微,如今几房唯独袁尚书还在朝中,子侄辈中也无拔尖之人,自己与老父亲每每感叹谕吟是否是托生错了,该是个儿子来带着袁家再起辉煌,可偏偏是个女儿。
老太爷和老夫人才下定了主意,将这个小孙女当做未来皇后培养,无论是先生还是教养嬷嬷都是一等一的好,可偏是袁家时运不济,先帝爷对云家那位王爷的宠爱简直是见所未见,袁家迟迟不敢下定注意,站队这种事情向来如此,一旦选错便是拿着整个家族做赌注,袁家赌不起,便只能放弃了这个孤注一掷的机会,选择中庸,哪边也不靠,早早与陈家结了亲。
如今今上选秀,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意思,便是要袁家也送女入宫。虽未言明,却有要重用袁家的意思,其实送个庶女入宫也不是不可,或者二房的嫡女也行,只是,袁尚书终究还是不甘。
“父亲既问女儿的意思,”袁谕吟轻轻开口,语调轻柔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一如她往常,从来理智且克制,“女儿愿意入宫。”
“当真?!”袁尚书虽早就知道袁谕吟的决定,还是意外于她的毫不犹疑。毕竟陈磷杞可谓是人中龙凤,品性又好,将来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袁尚书心中也不免惋惜,若是女儿能嫁与他,自可一生无忧,好过在深宫挣扎,孤寂半生。
“女儿是袁家人,自当为袁家筹谋,女儿入宫能换取袁家的繁荣,女儿亦可一步登天,若是有那个造化,女儿亦可按照祖父的初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袁谕吟开口,眼神坚定,她不想动摇亦不愿想太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亦是她一个艰难的抉择,她只会也只能选这个答案。
“那陈家那门亲事?”袁尚书颇为为难,毕竟与陈家是世交,且陈家并无不是,贸贸然如何提及取消婚约之事?况且若是袁家贸然悔婚只为送女入宫,怕是无论袁家还是袁谕吟将来的声名都将尽毁。
“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办法。”袁谕吟垂下眼眸,眼里的涌现的复杂情绪被浓密的睫毛所掩盖,一眨眼,一双冷清的眼眸恢复平静,淡然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何事不让为父放心?只是你终究还是为家族所累。”袁尚书叹道,满门荣耀滔天富贵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心中终究是对女儿有一丝愧疚之心的。
“深宫险恶,你自幼聪慧我本不必嘱咐你什幺,只是千万记住母家是你永远的依靠。”那是袁谕吟第一次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不一样的情绪,夹杂着愧疚怜惜和对权势的欲望。袁谕吟对着父亲深深福身,退出了书房,关上门的一霎,她觉得仿佛一瞬间失去了什幺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空的。很快她摇了摇头,她袁谕吟从来不是沉溺儿女私情的人,情爱于她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有些东西有些人她必须舍下,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她自己。
进宫。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家族几世荣耀,她必定会选择进宫。袁谕吟生来就不是个平凡的女子,怎能就如此平凡的婚嫁,劳心于后宅相夫教子?
“你去告诉哥哥身边的人,让他明日约陈家公子城郊朔雨亭见。”袁谕吟擡头看着繁星满天,悠悠地说,声音里满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寂寥。
次日,袁谕吟到朔雨亭时,陈磷杞已经早早到了。一袭白衣翩翩,身量修长,端的公子如玉、风流潇洒,立于亭栏边,纵亭边景色无限好,只是都被人给比了下去。
袁谕吟给陪同而来的兄长略使了眼色,便独自往亭内走去。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陈磷杞转身,如玉般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沉静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欢愉,“来了?”
含笑走近两步,细细看了一眼袁谕吟的衣着,不由轻轻道:“今日风大,怎的穿这幺少,也该带个斗篷来,若是被风扑着了、着了风寒可怎幺好?”说着伸手预备解下自己的披风。
“不必,我带了斗篷,在马车上。”袁谕吟开口,眼光停留在一侧池中荷花上,慢慢移步至栏边,到嘴边的话,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像是察觉到袁谕吟今日心绪不佳,陈磷杞稍稍思量便开口道:“原与大郎说好过两日带你去望虞山走走,今日你可是有什幺事,这幺急急叫我出来?”
“祁哥哥,”袁谕吟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终是开口了:“我们,我们的婚事...还是作罢吧。”
“这是何意?”陈磷杞脸上的笑凝固了,但仍是温柔的询问,只当这个大小姐又在耍性子了。“好端端的怎幺说出这个话来?”
袁谕吟转身,一双平静的眸子看向陈磷杞的双眼,眼里的过分平静让陈磷杞有些不安。“究竟是怎幺了?可是我有什幺地方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还是我冲撞了你?”
两人从小便相识,又因世交,家常往来多,自然比普通人更亲厚些。正是因为亲厚,难免比寻常青年男女多了往来,只是两家早有婚约,只要不出格也没人多约束,现下陈磷杞只担心是不是袁谕吟被谁说了不好听的话才这般,心里不免有些自责,自己果然在成亲前还是要恪守礼仪,与她尽量不见面为好,终究女儿家的名声要紧。
然而袁谕吟只是低头不语,惹得陈磷杞也焦急起来。一向面不改色的谦谦公子,终究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急急忙忙的询问再三,“谕吟妹妹,到底怎幺了?”
“我想...”
“我想进宫。”袁谕吟擡头,终是吐出了这四个字。
“进宫?”陈磷杞一时怔住了,他没能意会袁谕吟说出这四个字是何意。但只是一瞬,他便面色惨白,芝兰玉树般的身形轻轻晃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袁谕吟,“选秀?”
袁谕吟缓缓点了点头,紧闭双唇。
“为何?你我早有婚约,自可不必参选,你...”
“为了袁家我必须进宫,祁哥哥,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对不住你。”
“为了袁家?”陈磷杞高声道,“即便是袁家需要女儿入宫,为何必须是你?袁家女儿又何止你一人?”
“祁哥哥,”袁谕吟摇了摇头,眼内渐渐湿润,“旁人入宫不过是为了给袁家表一份忠心罢了,可我身为袁氏之女,袁家养我十四年,我必得为了袁氏满门荣耀去奋力一搏。”
“袁氏满门荣耀在你心中重过一切?”重过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更重过多年相知思慕之情。
“祁哥哥,你我皆知,我们这些人,哪有为自己活的?”袁谕吟第一次看到这样失意的情绪出现在陈磷杞脸上,这个京城公子哥中的佼佼者,无论何时都是自信满满意气奋发,走到何处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此刻,毁了这份风姿的,正是自己。
陈磷杞闭眼,隐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捏紧,心内更是说不出的痛,他与袁谕吟从来便是众人眼里的一对才子佳人,何人不钦羡?定亲之后,他每每想到待到十六岁便可娶她过门,心中便是一阵甜蜜。
同龄中谁房里没一两个人,但是他似是对谁都不上心,心中唯有谕吟。甚至还对她承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若没有她,便是给他一百个,又有何意味?可现在这个心中的唯一,却要离开自己,为了家族荣耀,为了泼天富贵。
“是为了家族荣耀,还是为了你自己?”陈磷杞有些口不择言了,他很清楚谕吟,从来是个聪慧的女子,也是个理智的女子,从来都能将是非利弊分析地明明白白。这样的女子,又怎会真的安于后宅之中,做一个普通的妇人?
“祁哥哥既懂我,又何必再问?”知她甚深,她也不想做出一副为了家族迫不得已的模样来。
陈磷杞痴痴笑了起来,笑声中却是无限苍凉。
“今生终是我对你不住,辜负了你...”话到最后,袁谕吟已经是哽咽渐不闻声。
“你这是决定了?”陈磷杞收回了笑声,声音归于平静,似是在谈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是。我必得入宫,可是祁哥哥我舍不得你,我也放不下...”
“那便如你所愿。”陈磷杞打断她的话,闭眼叹道,心内早不知是气是怒是悲是忿了。仿佛一刻都无法停留下去,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什幺说出什幺来,一向潇洒的风姿,竟有些狼狈,快步想要逃离。
“祁哥哥,”袁谕吟的心沉了一下,生生的疼,但终是忍下了心里的冲动,“此生,谕吟心中只有你,永远都只有你。”
陈磷杞脚步顿了顿,也未回头,径直离开了。
“都说了?”袁逸看着自己的妹妹失魂落魄地回来,忍不住问道。
“嗯。”袁谕吟点了点头。
“那他可同意退婚?”袁逸想起刚刚陈磷杞离开时候的样子,心下不忍,他们素日里是最好的兄弟,如今见他这般自然替他不值,可家里的决定又岂是他能左右的。
“嗯。”
“那便好,私底下解除婚约虽说也不好,但终归也比我们退亲要好看许多。”袁逸叹道,“咱们回去吧。”
袁谕吟点了点头,扶了丫头的手,上了马车,闭眼不语,心内却是纷繁复杂,她知道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自然会让陈磷杞心中不忍,他终究会为了成全自己,想出一个最好的方法解除婚约。
陈磷杞一路打马回府,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待到回过神来,已躺在床榻上,心中脑内全是袁谕吟,心中一疼,不由又苦笑起来,越笑越觉无法呼吸。
“爷怎幺了,怎幺回来便躺在榻上,可是身子不适?”
陈磷杞心内茫然,紧闭双眼,突闻得声音,便睁开了眼,一手拉过那丫头的手,也没细看,便压在了身下,闭眼摸索起来。
此后一月有余,陈磷杞都未归家,夜夜留宿青楼画舫,无人不知,无人不惊。
再后来传出陈家公子未及娶亲便让房内人有了身子的传闻,袁家虽碍于世交之故不加追责,却也是私下解除了婚约。
六个月后,秀女大选,袁氏嫡女袁谕吟被选中,当即封了才人。而此后,袁尚书加封太尉,几个子侄也都得以入朝为官,袁氏竟一时间鲜花锦簇无限风光。
... ...
“紫燕,你去和总管太监说一声,昨日在御花园的那个宫女,本宫很是喜欢,让她来本宫宫里伺候。”袁淑妃看着镜中尚未梳妆而显得日渐消瘦的自己,轻声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紫燕闻声应了,匆匆出门而去。
“姐姐,你说娘娘为何要那个丫头来呀?她昨日不是得罪了娘娘被掌嘴了吗?”紫月小声问着紫燕。
“想必是惹怒了娘娘,娘娘把人要来,慢慢出气罢了。”紫燕笑了笑,不以为然。
“那,可要去回禀皇上身边的瑞喜公公?”袁淑妃入宫时带了四位陪嫁丫头,却是早已病的病、死的死,如今身边却都是宫里分派的宫女了。
“不必,不过受了气没处撒罢了,这种小事也去回禀瑞喜公公,当心挨骂!”紫燕笑了笑,便去办差事了。
不一刻,便带了那名宫女回来,双颊上昨日打的伤依旧清晰可见。
“你叫什幺名字?”袁淑妃淡淡问道。
“回淑妃娘娘,奴婢小宜。”小宜低头回话,一副怯生生惹人怜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害怕。
“会梳头吗?”淑妃轻抚鬓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会。”小宜答道。
“你来给本宫梳头。”
小宜起身,低头走至袁淑妃身后,拿起梳妆桌上的八宝琅珐掐丝楠木梳,轻轻拾起一缕青丝,梳理起来。
紫燕紫月早已出去倒水、传早膳去了。
袁淑妃从镜中看着小宜,问道:“你倒不诧异本宫今日就找了你来。”
小宜淡笑着,手上没有丝毫停顿,“这是个好买卖,娘娘最善谋划,又怎会不为自己谋算一番呢?”
“你倒是聪明,也会演戏。”袁淑妃冷笑着看着一脸从容的小宜。
“在宫里要活下去太艰难,若不会演戏,更是艰难呢。娘娘最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哼。”袁淑妃冷笑道,“好一张厉害的嘴,看来是昨日的掌嘴没让你长记性。”
“娘娘生气不过是因为奴婢说出了娘娘的心思,恼羞成怒罢了。可奴婢若是不说,娘娘又怎会有彻骨之痛,又怎会早早做出决断来?”
袁淑妃脸上一僵,不错,她确然是嫉妒那个女人,可笑可悲,堂堂淑妃,四妃之首,却去妒忌羡慕一个普通后宅妇人。羡慕的那个位置,却是自己曾经放弃的位置。可她不敢让这样的心思萌发滋长,她不愿自己变成那样疯狂的人,早已快被逼疯的自己,如果心内尚且还留有一丝清醒,那便是陈磷杞,如果她要连他都毁之殆尽,她便真的什幺都没了。
“如此说,本宫还要多谢你?”
“待奴婢帮娘娘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娘娘再赏奴婢罢。”小宜微笑道,放下梳子。
袁淑妃端详了镜中半晌,点了点头,“梳的不错。”
“谢娘娘夸奖。”小宜笑道。
“只是太自作聪明,去院里跪一个时辰。”袁淑妃淡淡开口道。
“是,奴婢这就去。”小宜笑着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