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天性里并没有过度沟通的基因。这幺说或许有一些偏颇,但是与曾经统治这片大陆的人类相比得出的结论。兽人之间可以相互理解部分语言,可当它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匹老狼在旷野中踱步,对着高悬在夜空里冷清又巨大的圆月尽情呼啸时,大部分兽人还是会用简短的孤独一词去描述那个画面。
相反地,绵羊在被畜养的群居生活中会发出持续的咩咩叫声,多莉将其称为“晚宴主菜前的哀叹”。作为alpha,她的柔顺外表下有一些隐秘的凶狠与自傲,但也仍然无法摆脱素食动物天生的脆弱易感。每当这枚谢尔普家族摇摇欲坠的闲棋想要因为行囊中找不出第二条能用于舞会的裙子而叹气时,她会强忍着不发出软弱的声音。她的寡言与坚忍也不合群。
所以他们沉默着,看起来并没什幺话说。周围的众多贵族喝多了树莓酒,见这一对奇怪的组合在舞会角落专心观赏窗外,便甩开醉醺醺的脑袋挽住了舞伴的胳膊,随着查尔达什舞曲尽情发挥滑稽狂野的兽人舞步了。直到许多人跳得汗水淌下沾湿花纹繁复的衬领,甚至忘形地露出毛茸茸的兽耳或者半截尾巴,多莉还是没想出一句适合搭讪的开场白。轻微的焦虑让绵羊颈上纤细的青筋脉络若隐若现,罗勒与薄荷味沿腺体附近的肌肤悄然溢散,温柔地攀上孤狼山岭间的狂风。
不同于alpha之间争抢地盘般富有敌意的信息素交战,也并非alpha与omega流淌着爱欲的情迷意乱。这种意外的相谐让多莉咀嚼着难得的宝贵沉默缓缓沉静下来。绵羊运转缜密的头脑开始思索奇怪之处——自己早有预备地服用了一些让雄性征服者气息闻起来像是被征服者的药物。但当她擡起水汪汪的棕眼睛去偷看格里高利大公时,年长者冷峻的身形与侧脸都仿佛未曾受到任何影响。
装模作样!多莉暗暗在心底叫了一声。
一位被仆人与年轻贵族们簇拥着的贵妇人突然缓缓走了过来。她的步伐虚弱不堪,惨白的面容上有双微微凹陷的,已经将一生的眼泪流干般的黑眼睛。当那幽幽的目光投来,即使多莉对于自己杀掉格里高利甘迪的事实全无悔意,也难免感到一股沿着脊椎窜上来的悚然。绵羊出生以来就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她对于这种隐藏在暗流下的情绪过于陌生,只好转过身,提着浅绿色的裙摆放缓腰肢的弧度。
所有接受过兽人议会问询的人都对甘迪的死有着同样的描述:年轻人在旅途中先是遇到了谢尔普家的马车队伍,并强行掳走了多莉。在路过庞贝沙漠时,当地的马盗头子戈里也看上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并提出用自己心爱的种马作为交换。狂妄自大的甘迪认为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勇力将二者兼得,两个雄性兽人在黄沙腹地决斗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清晨,种马驮着晕厥不醒的多莉与甘迪部分残缺的尸体,悠悠走出了沙漠。
这是一份完美的供词。一只最为凶猛强壮的青年雄性狼人,受过完整的贵族教育,包括骑马,战斗,更是议会近卫团中的击剑好手,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的死会与穿着修女服长大的小绵羊有关。可是甘迪的母亲就那幺直勾勾地凝视着多莉,从头到脚,失去幼崽的母狼眼底有一盏明灭不定的绿灯。这种全无理智的悲痛与爱会把真相撕开一个口子吗?还是单纯认为绵羊的美貌是潘多拉魔盒中的毒蛇,勾得她的儿子丢了性命?
贵妇人走上前,先向格里高利大公微微躬身,呼唤了一声堂哥。她消瘦的躯体摇摇欲坠,让周围搀扶的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关怀惊呼声,却也没能让对方回过头来。多莉还弓着看似柔弱的腰背保持行礼的姿势,她被晾住了,心里面反而安定了些,将那套专门用来迷惑蠢蛋雄性的可怜姿态完全施展了出来。绒软睫毛无措扑闪着遮住隐约的一双泪眼,小巧的鼻尖因为酸楚发红,捏紧裙角的指节毫无血色,像是落在树叶上翅膀半透明的蝴蝶。这无疑吸引了很多兽人贵族同情的眼神,但也并没人想要站出来为初来乍到的小绵羊求情。窗外的雨声在这一片缺少交谈声音的舞池角落更加明显了。
多莉并不觉得这种僵持有多屈辱。她的名声已经足够糟糕,只能任姿态如同鹅绒羽毛轻飘飘地落到尘埃里。只是她距离摆脱这种Omega示弱的态度还有多久呢?一只绵羊,该怎幺肉食者如林的议会中攫取权力,让那些舌尖上长着倒刺的小猫咪与小狗们乖乖舔舐自己粗大的alpha器官呢?思路绕到了奇怪的地方,对于格里高利大公的气息,她感到尊敬与庄严意味的亲近,但如果能让这位地位尊崇又高大强壮的雄性狼人跪下吮吸肉棒,奖励小狗般亲切地抚摸他脑后黑灰交织的发根……想到这里,多莉的腺体又要顶不住了。清爽的绿草味闹腾腾地散发出来,因为走神,她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一副宽阔的手掌出现在她面前。食物链顶端的觅食者指节粗粝修长,常年把握刀剑让指腹上布满厚茧,多莉反应了一会才将自己的小蹄子递上去,顺着对方的力道让微僵身躯转回面对窗口的方向,背对甘地的母亲。这种含着轻视的做法在任何贵族夫人面前都是极度无礼的,但因为格里高利大公的意志,没人敢提出质疑。
她还听到救主开口,声音像荒山余震中滚落的沙砾,或者沥青烧过的灰烬。无端地令人脊背发寒,也许声带受过损伤就是他鲜少开口的原因。绵羊的脑袋里已经满是这道声线带着含混鼻音呻吟求饶的狂想曲了,直至对方语气生硬的询问将她拖回现实。
“王城的雨景让你不满意吗,小姑娘?”
“并没有,大公…”
“那就保持专注。”
在旁观者的眼中,谢尔普家的私生女似乎已经被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们吓坏了,擡着纤细的脖子乖乖望向窗外,大公没再说话,她就一步也不敢乱动。有端着红提酒的侍者路过,格里高利将大型动物狂饮用的,不合乎礼仪的满满一杯玫红佳酿递给她。傻丫头就这幺双手捧着高脚杯,摇摇晃晃地一饮而尽。
在视线模糊前,多莉一直以为饮酒是项alpha都能应付来的差事,但发现大事不妙已经太晚了。舞会聒噪的奉承与欢笑,圆舞曲的激昂与高跟鞋纵情的旋转,数不清的声响成了隔离开意识的高大烟囱,而她是其中翻滚的一枚小小分币,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软倒在了格里高利大公的怀中。
酒醉可真是个好东西。她不用去焦虑前途未卜,梳妆箱里没有体面的裙子,还在因为生平第一次杀掉兽人而神经紧绷的大脑像是被安置在柔软的琥珀里。她甚至听见大公鼻息不自然地紊乱,掠食者的呼吸声在绵羊听起来像风箱,这是刻在被掠食者骨子里的东西。多莉只觉得自己累到出现了幻觉。这是她来到王城的第一天,她很疲惫,很想睡一觉。
等到多莉醒来,她发现自己在谢尔普家老旧的马车上。绵羊将手掌贴在发烫的额头上,一阵眩晕让她意识到自己仍处在酒精的麻痹中。一张信封从指尖滑落,多莉歪斜着身子将其捡起,对着车窗外依旧风雨交加的夜幕将牛皮纸拆开。王城上方恰巧响起一声低沉的惊雷,电光划过惨白的纸面,描摹出格里高利家族利爪形状的族徽,这是一封葬礼的请柬。
几百年前,狼群的祖先在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后,会为自己找个山洞度过残存的时光,而两日后甘迪会被葬在王城公墓。多莉的心里涌上一阵缠紧乱麻般的窒息,不为那可怜的死鬼,而是因为她手中已经没有一件裙子能应付这种特殊的场合了。
这是一笔急钱!舞会上与格里高利大公邂逅时,多莉心尖复上玫瑰色彤云般的罗曼感触,但爱情的萌芽还未能与她口中信誓旦旦的死亡对决,便已经被几个金币打得直面现实。现实就是她没有任何资金来源与臂助,葬礼是为数不多能与高阶贵族交际的机会,以及谢尔普家还有一位更受期望的正统小姐尚未露面。如果请柬是刁难过她的贵妇人送来的,那幺尚未因痛失爱子而失去理智的母亲很可能是以此试探,或者布下更多更多的陷阱,但如果是格里高利大公想要再次见到她呢……冷着脸的孤狼啊,该怎幺猜透他的心!
多莉揉着发痛的额角,开始憎恶起酒精带来的副作用。她回忆不起更多,也无法思考,还被窗外车夫讨好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多莉小姐,听说您和格里高利大公搭上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