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风过后,影城上空的天透彻干净。广阔的天幕之下,远处的雪山依稀可见。
随着刘鸣一声“action”,8米多高的吊臂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轨迹缓缓降落,监视器里出现郑桐站在“幸运之门”前的大远景。
光线正好,风正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郑桐的身影逐渐清晰。随着吊臂的移动,镜头掠过她被风带起的衣角和飘散在额角的头发,追随着她视线的方向,捕捉到门楼上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人形牌。
“cut!”
一气呵成。
付屿一直站在旁边,将刚才外面正在拍摄的和监视器里的画面尽收眼底,这会儿只觉得心潮澎湃。
美术置景到位,服化道完美,主要演员和群演配合自然,整个拍摄过程如行云流水。
付屿知道,这种程度的专业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几次演练加上无数次团队磨合之后的结果,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摄像师对画面的直觉。
付屿擡起头,看到云台上的梁鑫摘下鸭舌帽,冲正在给他竖大拇指的刘鸣致了个意。
天地悠悠,他背靠一片蓝,一手扶着摄像机,一手搭在膝盖上,头微微仰着,额前的头发被风撩起,露出一双明亮的眼。
随着吊臂被拉回,付屿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轻松自在,虽然依旧一副懒散的样子,但整个人仿佛跟那双眸子一样发着光。
梁鑫下了云台,径直回到监视器前,冲刘鸣微微俯身鞠躬,互道辛苦,丝毫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付屿。
“来看看画面。”
刘鸣拍着梁鑫的肩,招呼他一起坐下看回放。
“我就说第一场你来掌机就对了,给摄影组那帮兔崽子打个样儿,以后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严格来说,梁鑫这回是仅次于刘鸣的执行导演,掌机是摄影组的事儿,但今天因是开机第一场戏,刘鸣为图个好彩头,特意让他披挂上阵。结果自然令人满意,梁鑫的技术有目共睹。
这会儿,梁鑫认真地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好不好要自己判断,不是谁夸几句谁骂几句就完事了。其实,从摄像到导演,要走的路还很长,这点清醒他还是有的。
付屿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从什幺机位,怎幺打光更好,聊到什幺型号的摄像机更适合,一堆专业词汇,她也听不明白,再待在这儿也是没意思,只好悻悻地走远了。
梁鑫有意无意地瞥见小丫头离开的背影,也不知道她在想什幺,一副冒失又迷糊的样子,碰着这个,踩着那个,不停地道歉。剧组忙起来总是乱的,天又这幺冷,也不知道她来现场凑什幺热闹。
他又想到江齐瑞,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是了,编剧做到他这个程度,一般不会来现场受苦,而她在他的庇护下,更不用受人搓磨,导致她现在除了写作,其他诸如剧组的常识、人情世故等等一概不通。
其实,跟组编剧也不用次次来跟组,这场戏之前已经讨论得很清楚,刘导也没特意叫她,就呆在酒店里休息不好吗。
这会儿,他远远地看见小姑娘又被道具组抓了壮丁,正抱着一杆小旗子笨歪歪地爬上门楼,被人指挥着把刚才被风吹掉的旗杆插好。那张小脸上笑气盈盈,还带着点儿兴奋。
梁鑫扶了扶额头,觉得有点头疼,眼不见为净,他决定不再看她。刘鸣已经回车里休息了,一会儿还要拍这场戏的中近景,他想再熟悉一遍拍摄路径。
可是,在纸上写写划划了一会儿之后,梁鑫又忍不住擡起头,门楼上已经没有付屿的影子。
他不由地站起身四处看了看,竟然发现小姑娘正抱着个大纸箱子吃力地走着。他顿时觉得额前青筋直跳,骂了句“操”,拿起腰间的对讲机,拨通了道具组组长的内线。
“让编剧老师过来一下。”
道具组组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刚才起了一阵大风,他正指挥人把道具复原,以免一会儿拍近景的时候穿帮。听到梁鑫上来就问编剧老师,顿时有些蒙圈。他转身看到监视器旁边的梁鑫往门楼底下指了指,顺着那个方向一看,我的天,那位瘦瘦小小,大风都能刮走的小编剧老师正搬箱子呢!他一拍脑门,一边在心里骂手底下的人白目,一边赶紧跑过去一把接过了箱子。
付屿本来干得挺起劲,没想到会被叫回去。她远远地看了一眼梁鑫,他高高地戳在那儿,脸上戴着个大墨镜,正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这是什幺手势,叫小狗的吗?
付屿腹诽着,但还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导演棚,可到了那儿,梁鑫也不知道在写什幺,连头也没擡一下,更不用说看她了。
“梁导,是剧本有什幺地方需要修改吗?”付屿沉不住气问了一句。
梁鑫擡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付屿只好坐下,但又坐了一会儿那人还是没话。
“要是没什幺事我就过去帮忙了。”
“坐下。”
冷冷的声音传来,付屿刚擡起的屁股又落下了,静静地等他吩咐,但等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旁边很嘈杂,可这里两把椅子挨得很近,付屿坐在他旁边能听到“沙沙”的写字声。她扭头悄悄看了一眼,鬼画符一样,什幺也看不明白,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不理他。
不是说自己倒胃口吗,这会儿又什幺毛病?
拍摄很快继续,监视器里,郑桐举起一张照片,视线从照片移到门楼实景。原本艳丽的五官,经过化妆显得冷淡几分,更符合苏沅这个人物的定位。
付屿对这场戏印象很深。苏沅收到的照片中有一些是她的妈妈李琴穿着戏服在影城拍的。周秦安本不愿搭理她,但看到这些照片还是说了一些事。
李琴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为了挣钱什幺都做过,包括群众演员。她长得好看,做群演一般都能露面,运气好的时候还有一两句台词,这样一来酬劳就多了。
此时,苏沅手里拿的就是李琴穿着古装戏服站在门楼前的照片。粉色的戏装,略显夸张的妆容,让苏沅觉得很可笑。这个女人也不知道怎幺想的,难道还妄想当明星不成?
苏沅发现自己对这个所谓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10岁。那时候,她在镇上开着一间小卖部,日子过得死气沉沉,因不时要忍受丈夫的家暴,她几乎没见过她笑。可是,这张照片上的女人虽然看着有些疲惫,却笑得很开心。
苏沅觉得很讽刺,这个女人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在远方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她对她连恨都懒得恨了。
可是,不知为什幺,她的眼前仿佛出现李琴在剧组的点滴。周围熙熙攘攘的游客顿时变成了一个古装拍摄现场,穿着粉色裙装的李琴正朝她走过来,和她错身而过却对她视而不见。
苏沅转过身,看到她正和一群跟她穿着类似服装的人被赶到一边。因为人多,推推搡搡之下,她差点摔倒,却引来拿着对讲机的现场负责人更愤怒的数落,而李琴只是讪讪地笑着赔礼道歉。
苏沅想要走近一些,却发现场景变了。李琴拿着一盒饭,蹲在角落里吃着,周围灰尘滚滚,她也丝毫不在意,只顾狼吞虎咽。
下一秒,场景再次变幻,李琴穿着单薄衣衫瑟瑟发抖,周围是跟她一样的小群演,而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苏沅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看到周秦安从门楼的拱门下朝她走来,却又远远地停住。她看着他,耳边响起他告诉她的一句话。
李琴说,做群演有机会上电视,也许她能看见我……
监视器里,人来人往中,苏沅和周秦安远远地四目相对。
特写镜头下,苏沅忽而笑了,那笑中带着几丝讽刺,几丝不解,几丝苦涩。
她的眼前,周秦安和李琴的身影重叠,穿着戏服的李琴再次朝她跑过来,单薄的身体穿过她的,一晃又不见了。
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
“幸运之门”之下,多少人活得像一条狗。
周秦安两手插在裤兜斜斜地站着,颀长的身姿在人群中如一只鹤。他就那幺看着苏沅,看着她脸颊上似乎落下一行泪,在阳光下晶莹极了。
导演棚很安静,付屿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走到墙角的背阴处,慢慢地蹲了下来,头低着,许久没有擡起来,再次擡起的时候却是掏出了手机。
“妈妈,这个戏结束我就回去。”
一行信息,几个字,敲出来废了很多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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