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黄的泥土从地下翻上来,混杂着岩石混杂着雨水让原本就崎岖的山路更加湿滑,就像鬼门关外想把人拖下地狱的鬼爪缠着她的脚腕。她时常入山采药,山里的路也是走熟了的,可是依旧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泥浆裹在身上,她也仿佛地里爬出来的恶鬼。
山里到处都是倾倒的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植物,就像一片尸横遍野的屠宰场。大雨把血腥味冲的干干净净,偶尔有被雨水刨的发白的动物尸首,头破血流肠穿肚烂,死状狰狞得看一眼就能让人做一个月的噩梦。有时踩开了泥水覆盖才能发现,那原来是破碎的尸块。
她害怕,惊悚,可是这一切都抵不过找到他的信念,从一开始的咬牙别过眼到后来的熟视无睹,她是怜悯众生的慈医仙,可她此刻却狭隘到,只能怜悯那一个人。
当第一具人的尸首被泥石流翻出来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快崩溃了。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无法看清容貌,依稀是高瘦的男人也仿佛越看越像他。
可是幸好,不是的,他的劲装红袍,一针一线全是出自她的手,他的筋骨肌肉,一丝一缕都曾经与她无比贴合,哪怕已经面目全非,她也能一眼认出他。
人的尸体,越来越多,男,女,老,幼,万物灵长在此刻也与蒙昧的野兽尸体无异,一样的头破血流,一样的肠穿肚烂,一样的死状狰狞面目全非,常说后宅鬼蜮,常说人心险毒,可比之这真真正正的人间地狱,看一眼都会成为一生的梦魇。
她依旧能冷漠得别过眼,熟视无睹,仿佛那尸体真的与野兽尸身无异。她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她只是一个狭隘可怜的女子,面对这遍地的尸身,她要找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女子,幼童,老人,这些原本会得到她更多关注和心神的尸身被她看一眼就匆匆略过,只有身形修长的男子尸首她才会去翻开确认,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可是,这不是那幺容易的,泥水混杂了他们的面貌,不辨男女不辨老幼她都得一一查看,一一直面可怖的面容。
她也曾在心中祈祷,若真有上苍,若真有因果,他是那幺好那幺好的人,种善因得善果,他曾经帮了救了那幺多那幺多的人,他应当长命百岁他应当一世长安,他绝对不应该死在这里。若他命中真有这一劫,他的功德不足抵消这劫,她愿发下宏愿大誓,愿以此生功德想换,她愿此生行医济世,她愿孤独终老,她愿来世当牛做马,她愿孤魂野鬼不入轮回,她愿承担所有因果报应,只求他平安无事。
也许是她也许是上天垂怜,也许是她的祈求得到了回应,也许是他真有功德护体命不该绝,当她翻开第一百三十九具尸身的时候,她听到了他呛咳的一声闷哼。
她抱住了他的头,终于,终于哽咽着发出第一声呢喃,轻轻的,缠绵的,仿佛风一吹便会破碎的,唤了一声:“展锋……”
幸好,幸好,幸好,上苍还是眷顾她的,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不能回去,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但是,他不仅是伤,还因为他的半身还埋在土中,埋在被泥水灌注宛如浓胶一般的浆水中。
没有工具,她只能用一双手,把他半埋在土中的身体刨出来,雨还在下,挖出的泥浆总是会被水流再次冲回,刨的她的双手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他却还半身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
她第一次那幺感激父亲的教导感激自己曾经的努力让她有的这一手好医术,让她能把气息奄奄得他稳住伤势,能护住他的命。
可是,她还需要尽快把他带出这片险地,她一个人进山已经那幺艰难,更何况是在随时随地可能再次出现泥石流的地方,带着比她沉重的多的人离开这片险地。
此时,她已经近乎两日两夜不眠不休了,背着她,一步一步,近乎是爬着的,在一日后,离开了这个随时可能吞没两个人性命的地方。
来时有马匹骑乘,归途就只能她背着他,行了三十四里山路,终于碰上了前来接引的江湖人士。此时她已经手脚全是血泡,遍体鳞伤得被裹在泥浆中,乍一看根本分不出谁是救人的,谁是被救的。
她的任务到这里,本还没有结束。她是大夫,是这大雨封路隔成孤岛的山城中医术最好的大夫,是唯一能救他的大夫。于是,当两人都被洗净了污浊在温暖干燥的房子里的时候,他可以安稳沉眠,她却必须打起精神,用她这一手精绝的医术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她纵然学了些武艺却从来不曾好勇斗狠,可这一次她却不得不踏上战场,和死亡的战场,唯一的战利品,就是他的命,她把他从山里刨出来,抢回来的性命。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持续了七日。
她只记得他睁眼的那一刻,这一切的艰难辛苦似乎都化成了黑白的模糊背景,那一声温柔沙哑的“惜儿”,便是她所有的期盼和救赎。
那一刻,仿佛她的天地又有了光,日月星辰都只是陪衬,他是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