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自他城郊的宅邸出发,平稳地向前行,不多时便在宫外的侧门边停住。他揭了轿帘,下了轿,绣有皇室徽章的另一顶轿子已在宫门外等候,轿夫恭敬地唤他一声:『特使。』
他微微颔首当作回礼,揭了帘进了接应的轿子—这顶轿子外观看来朴实无华,内装却是较他自家的轿子更为宽敞舒适,里头绣金软榻,水纹流苏,处处尽是奢华的展现……而他,只是静静打量着……打量着轿中的摆设,也垂眼打量着自己今晚的穿着—一身扶南国标准的藏青色文官朝服……虽然早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离乡背井的人质,但这种无奈的感觉在今夜特别显得鲜明。
轿子在行进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停住—不同于方才侧门边的寂静,此刻四周的说话声嗡嗡响着,洋溢着一种未言明的喜庆与兴奋……想必已到了宴客处了,他想着。
缓步踱下了轿,一阵微凉的秋风挟带着隐隐浮动的桂花香气吹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举头一望—
夜空无片云,圆盘大的月亮就这么高挂在半空中,洒下一地银辉。连四周的星子也不敌这皎白的光芒,闪烁得有气无力。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他脑中突然浮现这首诗词,想起去年的此时,他仍在赞门国宫中,与父王、母后和兄弟姊妹们一同赏月、说笑,那时怎么也想不到~竟有这么一天他会有『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漂泊伤感。
一群穿着文官朝服的官员们说说笑笑地自他身边经过,几道好奇的眼光投在他身上—他收起莫名开始伤春悲秋的心思,举步跨入那张灯结彩、觥筹交错的会堂。
会堂里,高悬着的首位此刻仍然是空着的,但美酒佳肴已经摆设完毕,众官员在这等候开宴的时间里趁机嘘寒问暖、间或交换最近宫中的小道消息,倒也不觉得无聊。
宫女领着他至他的座位—是一个距离首位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位置。要知道,像这样的皇家大宴,所有的座位都是经过精心设计,根据官职、受宠的程度依序排列~因此,只要看看每个人坐的位置,大抵就可以了解此人目前在朝廷中受人倚重的程度为何。
封珩落了座,朝左右的官员微微颔首为礼。也许是他天性淡泊使然,对这样不上不下的位置他觉得还算满意—毕竟,原本照他所料想,以他这么一个名为特使,实为人质的身份,没有领到最后的座位,起码也是倒数了,没想到扶南国对他皇子的身份倒还算是抱持着基本的尊重。
他感觉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好奇视线—毕竟他还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不过,也许是出于谨慎,目前为止,大家对他仅止于打量,还未有人勇敢地踏出第一步上前与他攀谈,他也就落得轻松,大大方方地观察在场众人,还有这有趣的座位安排。
除了空着的首位之外,其余的位置已坐得八九分满,余下的空位不多……其中一个,竟是离首座最近的,靠右手边的一个位置。
黑眸移至相对应的,首座靠左的位置—那儿正坐着当朝的宰相,他身边则是户部尚书,正与他开怀畅谈着,那么……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是谁的?不管是谁,都一定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而且~显然对时间观念相当漫不经心。
拜先天爱观察人的个性使然,他习惯性地揣想着对方的性格、官职……等等。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少官员微微起身探看,并在看到来人之后,双眼放光地迎了上去~
真有趣……他调转视线到门口,虽不像其他人一样探头张望,但也是满怀好奇地想看看来者究竟是什么人物。
当然不会是当今圣上,否则大家应该是跪地相迎而不是争先恐后地冲出去……那么,就是一个呼风唤雨,人人争着逢迎的大人物啰……他搜寻着脑中已经有些过时的,关于扶南国官员的资料库—结果是一无所获,因此决定继续耐心等待。
短短的一段距离由于挤满了人,所以来人走了许久都还没有进到他的视线范围。封珩笑了笑,悠哉悠哉地端起桌上的清茶就口,那自远而近的说话声亦越来越清晰—
『将军,好久不见,前些日子的大捷真是精彩,市坊上流传将军的英勇神武简直是神人再世啊!』
『将军,您还记得小的吗?小的是上月才上任的工部侍郎,曾经上了拜帖想要择日拜访将军,不知道将军有没有收到小的送去的一番心意?』
『将军……』
勾起的唇角隐没在杯缘,封珩像个局外人般玩味着众人争先恐后的献媚言词。
看来是个武将……唔……不过,在重文轻武的扶南国中,武将能有这样的声势,也算是少见……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下一秒,熟悉的清亮嗓音却让他瞬间成为化石—
『大人客气了,是将士们的汗马功劳,在下身为主帅只不过是好运了些,对这些褒扬实在是愧不敢当。』
『真是对不住啊,李侍郎~在下已收到您的拜帖,但由于最近身体欠佳,一直无法腾出时间。不过,您的一番心意在下心领了,也已经将之转送给城内的贫民们,大伙儿都非常感谢您呢!』
『……』
接下来官员们在那儿干笑虚应了些什么他已没在细听……他僵着手臂,缓缓放下了杯子,擡起头,那人正巧也在此时走进了他的视线范围—
男人非常高大,挤在他身边的官员们看起来反倒像是小孩儿那般。只见他头戴着黑纱官帽,盘起的长发规矩整齐地收在帽内,只有后脑勺的红色发根泄漏了他奇特的发色;他身着一身雪白色的武官朝服,腰上系着同色系的腰带,腰带中央镶着一块莹绿的美玉—雪白色的袍子衬得他的红发更显夺目与慑人。
另外,他的背上还背着两柄长剑……显然地,他完全不受『进宫缴械』这样的规定所束缚。
一个享尽特权、百官争相逢迎的……将军……?
他?玨弟?
封珩带着复杂的神情、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那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的男人……仿佛感应到某种熟悉的气息、奇异的注视……高大的红发男人头颅微微一个偏转,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金眸瞪大。
珩兄?!
话说今天打从一早他睁开眼,就觉得有股说不出的郁闷在心头盘旋不去。这样的郁闷一直持续到用过午膳,甚至~一直到日头西斜,他被焦头烂额的仆人们团团围住的时候。
「爷~不是清扬爱叨念,您、您明明知道今晚宫中皇上设宴,怎么还在那儿悠哉悠哉,慢条斯理的呢?这要是迟到了可怎么是好?!」华清扬口中一面絮叨,一面却也无比俐落地替主子整好衣裳,系好腰带,拎来了成套的靴子要替主子穿上。
噢唷……华宇玨有气无力地擡起脚,让华清扬放好靴子,再倦懒地放下脚……完全就是一副任人摆布的没劲样。
「迟到就迟到吧……」连原本清亮的嗓音都显得灰暗许多。「真不想出席啊……」
他配合著替他盘发的侍女,微微左右摆动着头颅,一面还在长吁短叹,做着无谓的挣扎。
「爷!」华清扬皱起眉,一脸无法苟同的样子—华宇玨见状,慵懒地摆摆手,缓缓站起身。
「知道了知道了……别瞪了,这不是要出门了吗?」话是这么说,但人高马大的他走起路来还是宛如乌龟在爬行般缓慢。
华清扬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接过仆人捧来的长剑,转递给红发男子。
「爷,您的剑。」他望着男人将剑背在背后,依旧拖着牛步朝等候的轿子前进,不由得再次唤道:
「爷~」
华宇玨闻声回头,俊朗的脸孔此刻同样是阴霾满布,只差没在上头写着『不情愿』三个大字。
华清扬微笑。
「爷在宴会上好好享受,我会和府里的大伙儿等爷回来一起放烟火,好吗?!」
「真的!!」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金眸就像被施了魔法般,在瞬间绽放出万丈光芒,比黑夜中的烟火更耀眼。「一言为定喔!」
看着在战场上杀敌指挥游刃有余的男人,此刻却像只小狗般眨巴着眼寻求保证,其中落差之大让华清扬实在忍俊不住,他身旁几个年轻一点的婢女仆人们更是已经掩嘴偷笑出声。
不过,他身为将军府的总管,该有的威严,该讲求的纪律绝对还是要有—就算对方是主子也不能够轻易放水!!
他硬是忍住不断冒上来的笑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清扬说到做到,在场的仆人都可以作见证。不过~爷,若是您迟到了,方才所说定就一笔勾消喔。」他不轻不重地说着,话语里头的威胁却非常明显—华宇玨跳了起来。
「没问题!」只见白影一闪,他三步并做两步,『咻』地钻进了轿内,一面还不忘催促轿夫:
「抱歉啊~大叔,麻烦快一点!我赶时间哪!」
送行的佣人们早笑到直不起腰,华清扬勾着唇,饱含宠溺的目光落在那逐渐远去的轿子,久久久久……挪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