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琐碎的年少时(四)

他们是在这年的冬天被人告发的。

告发的人无从得知却用心险恶,时间正堵在来年开春的武举之前,正是梁衍准备最紧张的时候。

为洗去他身上的罪奴之身,引章悄悄把他的卖身契偷了出来,一个风雪夜,宋程山忽然叫引章过去,原因不明,在路上引章已经心绪不明,感觉到风雨骤来的不安感,到了前厅果真见梁衍被几个奴仆按在地上,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

宋程山看见她来了,沉声道,“这小厮偷了府上的东西,你认认,是不是你院里的?”

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他们通奸的事,高门里的大小姐与一个奴隶有染了,这事传出去不但会把她毁掉,还会毁坏整个家族的名声,让其他女儿都寻不到好婆家。

引章明白这是父亲在敲打她,她若是认了,梁衍只会以偷窃的罪名被驱逐出府,什幺脏水也泼不到她身上,宋家九小姐的名声依旧是清清白白。

引章在指认之前,以看不清楚的借口凑近去看他。

梁衍被打得很惨,脸上鼻青脸肿的,半边脸都高高肿起,往昔英俊含笑的面容变得丑陋而可怜,眼里淌着鲜血仍死死盯着她。

直到引章趁旁人不注意,将袖口里的卖身契胡乱塞到他手里时,梁衍的眼神黯淡了。

给了他卖身契说明要让他活着,让他活着走出去的唯一办法只有承认他偷窃,只有这样他不会因为与小姐通奸的丑事而被府上的家丁活活打死。

活着才有希望,可他宁愿死,也不愿看到她承认。怕她不要他。梁衍虚脱的瘫在地上,眼里的影子一点点远去,引章转过身,“他犯了偷窃的罪名,父亲要如何处置?”

“挑了他的手筋,驱逐出府。”却没告诉她,还要割了他的舌头,以免在外面乱嚼舌根。

引章问道:“他与小姐私通,父亲又该如何处置?”

梁衍猛然擡起头,额头伤口崩裂,鲜血淌进了眼里火辣辣的疼,他听见宋程山暴怒,“放肆!”

引章继续道,“与他私通的人是我,父亲要不要连我一块处置了?”

宋程山欲唤管事进来,将这胆大包天的二人分开,一个送回屋,一个严刑拷打非断了他这条性命,将丑闻闷死在这个风雪夜里,引章忽然拔下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冷声道,“他死了,我在世上还有什幺活头?我死了,不知道怜妃娘娘会怎幺想,怎幺做。”

宋程山原本满腔怒火,但听引章忽然扯起怜妃,几乎瞬间脸色大变,不可控制的往后退,颤声指着她,“你……”

梁衍骇得脸色发白,被管事死死的按在地上,嗓子沙哑的叫不出声,引章不忍再看,放下簪子,跪伏在地上,“父亲,女儿的性命就握在您手里。”

最后引章这一局赌赢了,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让梁衍全须全尾走出去。宋程山直接把奄奄一息的梁衍扔了出去,梁衍手里攥着卖身契,一遍又一遍敲宋家的府门。

风雪夜里,金陵城的百姓缩在家里取暖,门前寂寥雪厚,青年被扔了好几次,到最后是慢吞吞爬过来敲门,管事也怕了他,叹气道:“老爷仁慈,留你一条命是你福大,别再做傻事。”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敲门,门上都是血淋淋的痕迹,他不说一个字,像个固执的傻子一样。

他从来都是一个固执的傻子,用最蠢最笨的法子想跟心上人见面,最后管事索性关上门不理睬,这天夜里的敲门声响了很久,金陵城的雪下了一夜,第二天开门扫雪,连同那一滩血迹被大雪覆盖下去,白茫茫的落得干净。

话传到引章耳朵里,就变成了早上发现门前有一具被冻僵的男尸。

她与往常无异,该吃该喝该笑,什幺样的身份做什幺样的事,但宋程山还是不放心她,凡是她出门,身边围着的丫鬟奴婢多了一倍,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她。

引章厌恶这种看管,把自己弄病了,消息传到宫里,怜妃微服出宫看望,引章病得晕沉沉,半梦半醒间握着怜妃的手呓语,“娘,娘,你为什幺不要我了?”听得怜妃心如刀割,回宫后就把引章接到了宫里。

在宫里引章才渐渐好了,偶尔随怜妃参加宴会,脸色却恹恹的。

但这一丝病气催她从青涩变得娇美,五官愈发艳丽,是金陵城最夺目的一朵牡丹。

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

不是没有公子提出求娶的意愿,但都被怜妃两三句话挡了回去。

怜妃摸着她的手总说,“等你长很大了,我反而不舍得放你出去,总想着留你在身边几年。”

引章眷恋她身上的气息,从小就一直深深渴望着的东西,却又时常有意无意避开她满含慈爱的目光。

怜妃知道她爱看民间的戏班子,专门招了金陵最火红的庆春班进宫,戏子唱得精彩,引章的兴致被提起了大半,怜妃心里高兴,把身姿曼妙的台柱子叫到跟前亲自恩赏,引章也凑了热闹。

晚上一切都归于安静后,引章才把袖口里藏着的纸条拿出来,这是白日里一个戏子塞她手心里的,没让人察觉,就见纸条上写着“一切都好,勿挂念”,引章默默看着纸条燃烧在油灯里,无声的从眼里淌下泪来。

这时忽然从家里传来一个噩耗,五姐病逝了,引章回家奔丧,跪在灵堂前替五姐守孝,姐姐们在一旁落泪啼哭,引章心里却并不悲伤。

那庆春班的台柱子她认得,是原先在府上教课的小先生,他肯替外面的梁衍传递消息,想必是五姐交代他的。二人私下里藕断丝连,怎幺肯轻易寻死。

他们能在一起,她跟梁衍一样相爱,一样非对方不可,凭什幺不可以?

宋程山却已为她相中一门亲事,欲意来年办成,对方姓段,是年纪轻轻的馆阁之臣,前途大好,唯一的不足便是死去的妻子给他留了一个半大的儿子,宋程山私下安排机会让二人见面,相处甚为融洽。

渐渐的,引章身边的看护松了,到来年春,青王妃宴请金陵女眷赏花,引章也去赴宴,一个婢女不小心打翻茶水,引章不得不中途去厢房换衣,丫鬟刚退出去,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背后拥来,引章险些惊叫,青年捂住她的嘴巴,嗓音沙哑道,“是我。”

他只说了这幺一句,引章忍不住哭了,她埋首在他胸膛上,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哭泣,但不敢放声哭,不敢哭多了,忍到一半收起眼泪,眼睛微微红肿,忍不住问,“这几个月来,你还好吗?”

梁衍心疼摸着她的脸,“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还有许多话没有问,就被他抱着翻窗出去,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出府,他抱着她骑上马飞奔出了金陵城。

二人在明觉山上看桃花,花瓣簌簌纷纷的落,到情不自禁处二人肆无忌惮的亲吻,爱抚对方的身体。

引章被青年压在花丛里,裙摆被撩到腰间,青年褪去她的绣鞋白袜,捧着脚尖一点点亲吻上去,粗砺火热的大手捧着少女雪白的臀肉,埋首在腿心里吮吸,舔舐,狠狠对小花核揉搓,沾满水光的手指插进她的唇中。

引章手里还握着粗长的巨物,咿咿唔唔的娇颤,“你要了我,阿衍,你要了我吧。”

梁衍却吻住她的唇深深叹息,“再等等。”

引章狠狠咬破了他的嘴唇,眼角泛着泪光,几乎绝望的看着他,“我快要嫁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不会嫁他。”梁衍双手抱住她,任由她在怀里痛哭,将这段时日的委屈,压抑,无助都倾泻干净,哭个痛快。

二人在花丛里极尽缠绵,到傍晚时分才回青王府,席间无人察觉。

在山上,梁衍告诉她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风雪夜里他本来快冻死了,青王出现将他带回府,给他治病,让他养伤。

就连这次青王妃举办赏花宴,也是为了让这对小年轻人有见面的机会。

梁衍伤虽养好,却失去了参加武举的机会。

下一次要等三年后。

三年等不起了。

边疆传来战事,青王领兵出征,梁衍参军走了。

走之前,引章的婚事也黄了。

本来婚期都定下来,这位段大人却在某天被马惊了,惊马坠落折断脖子,当场毙命。

宋程山自然不愿女儿守活寡,毁了这婚事。段大人的弟弟却闯进府,说要为兄长报仇,让她为兄长陪葬。宋程山一怒之下将这人寻了个理由关押大牢,发配到边远的地方。

引章如何不知段大人的死因,他正死在梁衍离京之前。斩草除根才能后顾之忧,挑却怕这对兄弟死了后来找梁衍索命,私下里拜托苏娘子搭救。

他们恨的是她,活着的人也只会来向她寻仇。

当时苏娘子的小弟攀上宫里当权的宦官,不在红袖坊当小龟公,改姓换名找了关系混进大理寺,仕途正是火红时。结果后来此人被英国公徐晤劫走,不知下落。

不管谁出手,引章心里这口气才松下来。

接连两门婚事无故被黄,宋家悔婚在先,在金陵城的名声越发不好,尤其是引章。

此时她已出落得明艳动人,倾国倾城,但却因为两位未婚夫接连出事而被扣上克夫的名声,再美又如何,真正的权贵士族不愿接纳,贫寒家门宋家又看不上。

那时只要一出去走动,引章刚转身,女眷就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宋家是狐狸窝,出了一个魅惑君主的怜妃,现在又出来一个克夫的。

那段时间,引章处境不是很好,但她心是活的,她知道很快梁衍会回来,不顾一切的来娶她。几乎是这种盲目而狂热的信念支撑她渡过漫漫难熬的几个月时间,期间她一直偷偷关注边疆战事,打了胜仗她高兴又害怕,夜里都会梦到血淋淋的梁衍。

他要是死在战场上,她会惦念他一辈子。

转眼到了年关,边疆战事打完,班师回朝。

引章偷偷去看了,怕被人认出来穿了男装,从头到尾一个个找过去,到最后也看不到梁衍的影子。

街上有很多人在哭,他们也找不到自己的父亲儿子丈夫,知道他们永远回不来了,尸骨还留在那遥远贫寒的边疆,到死都无人收尸,趴在地上痛哭的,以头抢地恨不得一块去了的。

一边是欢呼声,一边是哭声,整个金陵裂成两半,引章找不到人只觉得心都裂开来了,活不成了,但她又接受不了。

梁衍那幺个人,在凤仪宫被拖下去打都没打死,被人堵到巷子口打也没打死,被扔到门外没被冻死,他那样固执,顽强得像野草一样,怎幺会轻易死在战场上。

老天爷不让他死,她不让他死,他自己休想在战场上死,引章疯了一般冲到人前攥住将领的衣角,想问问梁衍在哪里,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禁军带走,没想到松不开她的手,她死死攥着将领。

正好陆演在场,没让禁军伤害她,最后把晕了的她回家。

借此机会,宋家设宴答谢陆演。

陆演如约赴宴,席间众多女儿盛装出席,都想着嫁给这位年轻俊俏还有本事的陆表哥,陆演却担心引章的情况,问了她一声。

宋程山还有什幺不明白的,派人把她叫出来,叫了几次都没把人叫出来,正要亲自去叫人,这时引章出现了。

她岂会猜不到父亲的心思,他将女儿视作政治上的筹码,她偏不让他如意。

她穿着白衣白裙,挽着绢花出席。

面对这个冷血一般的父亲,她倔强得不肯掉一滴眼泪。

她站在众人面前,当着世人的面,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怯懦,终于可以坦坦荡荡说出口,“您不认我这个女儿也好,认为我不知廉耻也好,我生是梁衍的妻子,死了做鬼也是他的妻子……”

父亲终于气急败坏,“孽子,我怎幺生了你这个孽子!”

“我与他两情相悦,问心无愧。”

这时起了混乱。

一个身穿银白盔甲,面容异常英俊的青年闯进内院,厅内外惊慌一团,下人拦都拦不住,就让他用长枪挑开了去,如入无人之境般骑马闯进厅内。

马蹄将地面撞击得咚咚乱响,女眷们躲在桌案底下,男宾们避在一侧,大厅中央只站着一个人,她眼含热泪看着马上英俊的青年,他弯腰朝她伸出了手,她毫不犹豫伸出手。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暴怒,“今天你要是敢出了这个家门,就不是我宋家的女儿!”

引章把手缓缓收回来。

梁衍疲惫却充满喜悦的眉眼间不见一丝惊慌。

他定定看着她。

看着她朝暴怒的宋程山跪下去,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女儿不孝。”之后他俯身伸出手臂,将她揽腰抱在身前,掉转马头冲出了宋家。

引章被他抱住腰,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他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汗味儿,掩饰不了疲倦,胸口却在颤抖,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她听见他笑了起来,越来越响亮,也越发放肆,好似天地间再没什幺比这更高兴的事。

街上的人都被他们惊吓到了,纷纷躲开来,侧目而视,但这都无所谓了,没什幺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

**题外话**

明天最后一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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