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

雪吟在这场剧变后第一次主动朝她说话是在一个半月后,自风城飞被软禁后,她便固执地锁上了自己的嘴巴,像是要用这两片唇瓣去祭奠他们的曾经。

或许她是在漫长到毫无尽头的时光里一遍一遍回味最后吻的味道,或许她是以沉默来逃避和曾经爱戴的主子的相处。

清夜不是没有试过去撬开它们,但雪吟越发黑深的眼眸像一面镜子,轻易照出她自己的心虚,曾经吸引风城飞的眼眸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割伤她。

说过一次的道歉她没有胆子再说一次。于是她也学着雪吟沉默。沉默。

沉默有时真的是好东西。

整座宫闱都变得寂寥。

是一种等着暴风雨摧毁的局促的静。

在风宇王宫的另外一头,雪吟暗自想念的风城飞过得并不好。

曾经的天之骄子,骤然沦为阶下囚,这样的落差着实太大。

当他出现在那间密室的那一刻,早已注定这样的结局。

他被发现时,陷入昏迷,衣冠不整,而密室的那一头是承认私通的王后和扈逸生。尽管王后和扈逸生矢口否认风城飞也参与,但显然并无说服力。

调查途中风王也起了疑心,如果现场还有另外一个女子的存在,那幺一切就能说通。

于是他反反复复地审问风城飞,软硬兼施,承诺供出那人来,他依旧还是最受宠爱的公子,一切都还是他的。

风城飞只不过平静地回话,他没做过玷污母后名节的事情,没有第四个人在。再问,也不开口。

风王怒气冲冲地离去时,风城飞忽然说了句:“母后一直很可怜。”

风王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风城飞并不擦拭唇边的血,只是静静地望着风王,那样透彻明净的目光,好像能看穿风王所有的心思。

风王脚步凌乱地离去。

而风城飞被锁进嫣红的宫墙。

即使过了这幺久,清夜依旧惊叹于风城马设计的精巧——玉阙用来传递消息的密室,私通的王后和义子,无法洗脱嫌疑的公子,每一个字眼都能轻易勾出风王的怒火——尽管她并不知他是如何促成这幺多巧合的。

渐渐地,也无人念着风城飞了。

毕竟现下大出风头春风得意的是另外一位公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未来的继承人,风王时时刻刻都带着笑容望着他,经此巨变,朝野不能也不敢再用任何异议。连玉阙,也理亏得叫回了曾经力挺风城飞的使者们。

曾经为风城飞容貌所迷的宫女们如今眼里只有风城马,还编着各样的歌谣传唱他的飘逸清秀,仿佛从前多年的忽视从未有过。也罢,这宫里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风城飞不同于金妍双,他,大概一辈子不得出去了。

或许只有近身服侍风城飞的几位,还打心底地心疼着风城飞。清夜悄悄去问她们的时候,她们各个垂头顿足,说那风城飞绝食了数次,最后被强灌食物才救了回来,但整个人憔悴得如同干柴一般,曾经震惊宫闱的无双风华已然烟消云散。

听她们说,他如今只坐在椅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日光一寸一寸地挪进来,再一寸一寸地消失。他闭紧双唇,没提过雪吟的名字。

玉婉琳一度日日夜夜守在宫门前,祈求能见上风城飞一面。可很快知晓此事的风王狠狠怒斥了她一顿,禁止她再行前去,任由玉婉琳如何求情,也不管用。

于是她也沉寂下来,终日坐在宫殿里怔怔地出神,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她知道无人再能够帮助她,而她即将嫁给另一个男人的事,已成定局。

清夜素来避着她走,一日却还是没法,被她请去寝宫。曾经要好的两个人隔桌相望,竟不知道该说甚幺。

玉婉琳说:“我想紫烟。”

又说:“你会难过幺?”

清夜回以她更深的沉默。

清夜曾悄悄跟在雪吟身后,她以为雪吟会去探望风城飞,至少,也像玉婉琳一般在门前站一会儿。就那幺一会儿,或许就能令风城飞好好活下去的意念再坚定一点。

或许也能令她自己心中的愧疚消减一分。

可雪吟一次都没有,连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的意愿都没有。

她轻轻地走在没有镜头的宫道上,如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偶。她的手还是那般细致温柔,她会像从前一样悉心地伺候清夜,令清夜产生她们和好如初的错觉,只要避开她冰刃般的眼神。

清夜搓着手掌,无声地走回宫殿。

突如其来的空白的时光令清夜产生某种不适感。

从前发生过太多事,烟花般地密密匝匝,而谢幕以后只有一地惨淡。

随绾后来又来过几次,有时带着随绾,有时不带,话里话外都只一个意思,让她去见见风城马,两人就此和好。

清夜拒绝了。

她对着正在吃着果肉的铃比了一个斩断手臂的动作,说,赤蛇。

又说,我保住性命了。

铃惶然迷惑地擡头。

果然只是一个梦。

渐渐地随绾也不来了,无论如何,她都有着铃。而当初清夜忽然转变主意,把铃交给她抚养,正是怕日后同风城马闹僵,铃无依无靠,跟着她没有任何保障——她的预感一如既往地准。

于是清夜除了偶尔去祭司那儿得来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语,大多数时候她也不过是坐在窗前静静地出神。她想着一切,又甚幺都没有想。

或许她只是在等待,等待雪吟再一次开口为她带来来自遥远地方的命令。

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反正她也快撑不下去了。

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靠近,又停下。雪吟站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日光把她的脸照得模糊。

雪吟摊开手心,朝她展示长久以来用来续命的东西,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嗓音低哑,许多音节卡在喉咙中跳不出来。

“帝姬。”

清夜正茫茫然地用视线描摹着窗外垂着的一道绿藤蔓,待反应过来,点着脚尖接过,她的手触着雪吟的,一样的冰凉。

“你的手很凉,你定要注意些身子。”她嘱咐道。

雪吟难得地愿意理会她,点了点头:“奴婢会的。”

清夜用两根手指捏着小小的一粒药丸,对准闯进来的日光不住把玩。褐色的表皮变得通透,琉璃一般,内里的纹路细密,像流动着的小鱼。

她饶有兴趣地颠着这粒药丸,深褐色在几根雪白的指尖间来回滚动,渐渐地速度快起来,变成眼花缭乱的残影,几乎要彻底坠落的那一刻,清夜将它径直丢进口中。

伴着弥漫开来的苦味,清夜说:“春天真的来了。”

雪吟附和着点头:“奴婢从御花园过来的时候,看到许多花开了,十分好看。”

清夜卷着几缕不肯安生的发丝,拿过镜子细细地照,最后又兴趣缺缺地将碎发拢进长发中。

“那你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可以采些花来妆点宫殿,现下太安静了太空荡了,我不喜欢了。”

着实是太空荡了,连风吹过都会发出轻微的响声。

雪吟翻找出一只琉璃瓶,小心地搁在架子上,说道:“白色的花配这瓶子比较好,奴婢等下便去摘些来。”

如此和顺的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清夜哼着从前雪吟哼过的调子,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摩挲着冰凉的脸庞。依旧是这一张美丽娇妍的面容,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雪吟说:“对了,帝姬,奴婢昨夜看见了随绾和那个孩子。”

清夜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怎样?”

雪吟回忆了一番:“瞧着精神了许多,人也胖了,看样子随绾当真在悉心照料她。”

“那便好。”

清夜又哼了几句,停下来翻找着堆在桌上的妆奁,找出那个想要的桐木的,手指探进去摸藏着很深的暗格,咔嚓一声,摸出一块看上去异常丑陋的东西。

“还剩半块,祭司推说她那里再没有了,只能看机会省着用了。”

雪吟俯身。

“奴婢定会配合帝姬,助帝姬找到东西复命。”

清夜继续哼着小调,只是有些走调。

“他终于等不及了——我以为他会再等一些时日的。”

雪吟说:“毕竟如今大局已定,尊主认为是下手的好时机,免得旁生枝节。”

清夜将迷蟾香收进袖中藏好,取出茹容以前见面给她的那张美人图,又旋开一盒嫣红的胭脂,照着图上的女子细细描着唇瓣。

最后上下唇碰一碰,泛出春花一样的艳丽色彩。清夜有些舍不得这样的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好像想要将这张面孔留在镜子里一般。

她略略擡高镜子,雪吟的脸也出现在明镜中,雪吟自己也有些意外,仓皇地逃了出去。这个时候她流露出的一点生气,令清夜想起从前的她。

于是她转过脸,翕动着双唇但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雪吟平静地望着她:“奴婢以为帝姬又要问奴婢愿不愿意同帝姬出宫过逍遥的日子了。”

清夜挑着眉,拿起一枚木簪,轻轻抹去涂出边界的红:“那你会同我离开吗?”

雪吟只是回以她寂寂的眼神,清夜耸耸肩,转回去。

雪吟的声音有些怅然,从后面飘过来。

“奴婢总觉着在风宇宫里也待了许多年了,可实际上,不过一年时光。”

清夜随意应了一声:“或许是因为这里发生了太多。从前的日子,每日都是一样的。”

“帝姬也这幺觉着?”

“自然,”清夜第一次同她心平气和地提起风城飞,“或许也是因为你心里有了在意的人罢。说起风城飞,他如今并不是很好。”

“奴婢知道。”

雪吟静静地望着她:“奴婢知道三殿下近来也不是很好。”

又说:“帝姬真的不去见三殿下一眼?”

清夜哑然失笑。

“你们一个个的,都劝我去见他,好像我真的同他有甚幺一样。”

雪吟不语,转身去寻东西。最后从箱笼底部里翻出一件半透明的月白色纱衣,同画上的并无多少差别。

或许是怕她拒绝穿上身,雪吟补充了一句。

“王上定会喜欢。”

清夜无谓地笑,往眼皮上抹淡淡的粉,眼睛到底是不像的,全然没有那种勾魂摄魂的魅惑感。

对比着画上的人,清夜折着眉,问雪吟:“要不要同她一样拿着扇子?”

雪吟说:“倒也不用完全完全一样,毕竟她是她,您是您。”

“反正也不是真的。”清夜笑着回道,麻利地脱下衣衫,对着镜子调皮地晃一晃越发饱满的乳,又飞快地换上雪吟准备好的衣裳。几近透明的绡纱笼着苍白的身躯,清夜撩起青丝,对着镜子细细地检查了耳后,见并无异状才放下。

接着在脖颈处扑上香粉,末了,她才问着身后的雪吟说:“你怕幺?”

雪吟立即反问她。

“帝姬会害怕幺?”

清夜执起桌上的镜子,最后照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耳边只不住响着你唱过的那个曲子,而我的心里甚幺也没有。”

雪吟替她拉扯着襟袖,又退开去。

“那曲子叫《离人调》,是一首古老的民歌。相传是从前一对有情人在河边分手,他们唱着这曲子互相致意,从此再未见过面。”

清夜好奇地问:“为甚幺他们不再见面?”

“总有许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战火燃烧,或许其中有人移情别恋了,或许有人病故了,或许家人反对,总之有无数的理由……”

“你都能想出他们的脸,是不是?”

雪吟缓慢地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说道:“是的,帝姬。我一生中见过许多张脸,悲伤的,快乐的,忧愁的,美的,丑的,每一张都记得清清楚楚。”

清夜轻慢地扬起唇角。

“你一定也会记住我的脸,这样便够了,就是死了,我也安心。”

“您定不会有事的。”

她说:“走罢,我想我们的君王应该已经在大殿里等得久了。没有了王后,没有了金妍双,他应该很是难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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