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安是在学院的天使酒吧里找到基米尔的。
酒吧有两层,从坡道边的正门进去,穿过熙攘的人群和晃眼的彩灯,来到屋外的阳台。给侍者看过证件后,沿着木制阶梯往下,黑洞洞的拐角过后,便是与吵吵闹闹的一楼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空间。
乐曲轻柔,光线暗淡,墙上开了条细长的窗,可以望见外面的沙滩,还有那一片青色的天空。
“嗨。”他打了个招呼,跳到小圆桌对面的椅子上。
傍晚时分,路灯亮着,海看上去很深邃,天际却是种漂亮的青灰色。周围很静,由于种种规定,这里可以说是与世隔绝。
“那边真的就是尽头了吗?”
天色更暗了些,灰蒙蒙的色调似乎从海底冒了上来,阴云密布般蒙了一整片。
“大概吧。”基米尔回答。
那沙滩空无一人,周围是群山,重兵把守,这家酒馆的地下一层是唯一被允许观望的缺口。
基米尔往后靠了靠,整个身子都湮没在阴影里。他面前是个厚重的玻璃酒杯,小麦啤酒的色泽晶莹透亮,细密的白色泡沫盖在上面,抿一口便附着在了唇边。
“我看你下午都在发呆。”伊塞安回想着。
他的说法已经极尽委婉了,这家伙明明是在啜泣,翅膀一抖一抖的,又强忍着没有擡手擦眼泪。好在他的位置靠里,人山人海的也没人注意。
小圆桌上搭着张卡片,见他不回答,伊塞安便自己拿起来看。正面是基米尔的道歉信,背面是莉莉娅张牙舞爪的字迹。
小天使看着看着便噗呲一笑,一点不给人面子。
“你笑什幺?”基米尔问,声音懊恼极了。
而伊塞安说:“你这不是道歉啊,你只是在撒娇。”
“我没有!”
大天使红了脸,慌忙埋下头,把卡片塞回了口袋里。嗫嚅了会儿,他又重新捧起那杯子,小口小口呷着,动作乖巧,满带委屈。
“哪有你这样喝的?”伊塞安把目光放回他脸上,说道,“像喝牛奶一样。”
“不好喝。”基米尔回答。
小天使耸了耸肩,建议道:“你应该点些甜饮料。”
侍者端着托盘过来,高脚杯里是加了樱桃和冰淇淋的汽水。
伊塞安接过,基米尔问道:“你点的什幺?”
“冰淇淋苏打……要不我们换一下,你还是喝汽水吧。”
大天使拒绝,并且说教道:“未成年人不得饮酒。”
伊塞安:“……”
他看着他端起杯子,那些黄汤裹挟着泡沫被吞进了肚子里,但大概还是苦了些,大天使嫌弃地皱起了眉。
“你这是失恋了?”伊塞安撑着下巴看他,问道,“医生有交代过不得碰酒精饮料吧?”
“没有。”也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大天使长叹了口气,大脑袋拱了拱,埋进了臂弯里。
他大概喝了半杯,之后便是恍惚的状态。
“我好难过,”他说,“我要回家。”
伊塞安:“……”
他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又一头撞在墙上,软绵绵瘫到了地上。
“你还好吧?”小天使坐在高脚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而基米尔回答:“我不好。”
伊塞安觉得有点麻烦了,他把杯子里的苏打水喝完,小心翼翼绕过挣扎着半天爬不起来的某人,却还是被拉住了裤脚。
伊塞安:“……”
扶一个身高是自己两倍的人显然不容易,小天使满头大汗衣衫不整地爬到二楼,侍者帮忙开了门,礼节性问道:“需要帮忙吗?”
“要。”小天使把人往外一推,气喘吁吁地去前台买单,“算那家伙账上。”
但他太矮了些,根本够不着吧台,吵吵嚷嚷间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跳了两下,忽地被人托住腋下抱了起来。
伊塞安:“??”
“你好重。”小姑娘又把他放下了。
小天使回头,莉莉娅正拿着钱包,说道:“我帮你买吧。”
而伊塞安是这幺回答的:“未满20不得进入酒吧,你违反规定了。”
他被一把捂住了嘴,小姑娘蹲在地上瞪着他,气鼓鼓道:“我好心帮你……”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伊塞安又笑了起来,他回到侍者身边,伸手在基米尔的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拿出那张道歉卡片,递了过去,客客气气道:“那麻烦你把他送回家了。”
莉莉娅:“……”
“你要去哪?”她问。
“我要找下希尔。”小天使回答,并且把仪式上藤条扎的花冠扣在了莉莉娅头上。
这话让小姑娘走了神,她酸溜溜想到,她崇拜的人离基米尔伊塞安是那幺近,她认识他们,却无法接近他。
侍者把人扶了过来,基米尔基本是睡着的状态。
门口台阶上,小姑娘望了望深蓝的天空,自语般问道:“你能飞回去吗?”
基米尔压在她身上,睡得稀里糊涂,口水还有滴下来的趋势。
小姑娘便晃了晃他。
可惜醉酒的人根本扶不住,大天使又重得很,行动轨迹完全无法预料,一个不注意他便倒了下来,大脑袋一磕,结结实实撞到了她的额头。
“……”
就在莉莉娅龇牙咧嘴按着脑门,试图忍下那尖锐又酸麻的疼痛时,基米尔似乎清醒了些。他站直身子,还困惑地揉了下脑袋:“疼。”
莉莉娅:“……”
无视了他莫名其妙的娇软语气,她问道:“你还能飞吗?”
“可以啊。”某人回答得很自信。
白天的热闹散去,夜晚的坡道寂静清凉。阳台的门边立着路灯,站在这里可以看见蜿蜒而下的台阶,那些枝条和绿叶在夜里呈现出一种深浅交织的黑,看起来如梦境一般虚幻缥缈。
基米尔还穿着祭典的衣服,白衬衫被风吹得蓬了起来,领口的系绳松开了,宽大的灯笼袖在手腕处收起,露出纤细突出的腕骨。
他张开翅膀,先是稳稳当当地浮了起来,皮鞋点在地面,尖头凹出了些许褶皱。接着他侧过头,摊开手,指尖勾了勾,略略笑着,说:“我带你回去。”
莉莉娅有些犹豫,她盯着他看,试图判断他的清醒程度。
迟疑间风又大了些,他的衬衫鼓着,忽地贴向身体,又一下子撑开来,到了腰部却被皮带扎紧了,细细拢着。
他往她这里挪了点,身后的翅膀勾起好看的弧度,羽毛在风中微微颤着,看起来柔软神圣。
她便牵住了他的手,低头往下看去。
但这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基米尔拉了她,动作突然,力道却很微妙,小姑娘被带得撞在了他怀里,而他还在往上飘。
“哎呀。”莉莉娅惊呼了声。
情急下她扶住了他的腰,慌乱中胡乱抓了好几下,这弄得基米尔笑了起来。
“好痒。”他说。
气息喷在她耳边,炙热撩人。小姑娘忙开了翅膀,扑通一下跳了老远。他又拉她回来,连她另一只手一并牵起。
但这不是适合飞行的姿势,他们俩像风筝一般,在原地打了好几个圈。
夜晚的风很凉,喝醉的人又毫无方向感,可怜的莉莉娅被带得东倒西歪。
“你慢一点!”小姑娘尖叫。
风呼呼地掠过耳边,那噪音简直像个大风箱。酒驾是可怕的,喝醉了在天上飞那就是要命了。
基米尔还很兴奋,他飞得忽快忽慢,忽上忽下,甚至还突然松了手,把自己甩出去老远,急得小姑娘直想哭。
底下是灯火通明的学院,天空却是阴暗深沉,夹在中间有种压抑难受的沉闷感。
莉莉娅缓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是想吐,晕头转向之际她终于问出了那个深埋心中的疑问:“为什幺没有禁止酒后飞行?”
大天使在天空中飞出一串奇怪的线条,又刷的一下落在了她旁边,动作快得人眼花缭乱。
他回答了这个问题,用一种明显兴奋过度的沙哑嗓音:“因为不会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呀。”
莉莉娅:“……”
她万分怀疑,而基米尔补充道:“大不了掉下去挂在树上。”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结局,小姑娘崩溃了,嘤嘤颤抖着:“那你别拉我一起呀,你抱我干嘛!”
基米尔显得很茫然,他抱得更紧了,脑袋挨着脑袋,在她耳边不必要地紧张着:“因为你在上下摇晃呀,你为什幺要这样飞?多危险呀。”
莉莉娅:“……”你是故意的吧?
她转头看他,对方笑得很开心。
他醉得实在厉害,一靠近就想吻她,嘴唇贴了上来,搭在背上的手用了点力。
“天啊,你放开我!” 莉莉娅吓得不轻。
她被基米尔按着,翅膀勾着翅膀往下压。耳边的风声大到不正常,旋转下坠实在不是什幺好的体验。
“你疯了吗?”惊吓中她跳到了他身上,脑袋埋在他胸前,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晕眩感渐渐散去了,风声也不见了,周围又恢复了夏夜那种带着虫鸣的寂静。小姑娘战战兢兢擡起头,她还蜷缩在他怀里,翅膀像坏了般耷拉着,而罪魁祸首仍旧是一脸笑意。
“莉莉娅,”他放轻了音调,用一种发现珍宝般的稀奇语气小声说道,“你看那边。”
莉莉娅擡起头,面前是图书馆的尖顶,大钟挂在一旁,泛着漂亮的一圈金光。
而基米尔说:“那月亮好大呀。”
“……”
“好大,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