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珩悠随老师父去做禳解的法事,还要跟去侧殿听经,两个大人就在外面闲坐。
这是真正的山顶了,眺望远方只有一片薄青云雾,檐下铁马叮当,勾连汉白玉台基和飞檐的铁索上叠着铁莲花,每一朵莲都刻画细致。
此处没什幺香客,翁沛随意惯了,直接在台阶旁坐下,发现台阶侧也有纹路,雕着她不认识的祥瑞神兽。
殿前松石苍老,她发了一会儿呆,陶珞的衣摆影子在她眼角的余光里一晃,竟也在她身边坐下了。
“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他凝望远处,翁沛知道他说的是这座城市,“家里长辈大多信佛,小时候每半个月我都得跟他们去吃斋。”
“到了珩悠这一代,长辈们反而不愿意带他了。”
“他和我说,你问他摩尼珠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翁沛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戒指:“我得把它还给你了。”
陶珞也没说什幺,收下了那枚她戴了将近四年的戒指。
就像当年叶堇说着讽刺的话,把戒指还给他,他也是淡然照收。
没有预想中的松一口气,翁沛心里沉甸甸的:“为什幺戒指会叫「摩尼珠」?”
陶珞把戒指放进口袋里,说:“「摩尼珠」是如意宝珠的意思。”
他站起来时又说:“也指人的心灵。”
翁沛心头微震,说不出话来。
沉默着随着他漫步到后殿,佛像前供着红纸荷花琉璃百盏,烟雾缭绕,宝相庄严。
陶珞主动给她解惑:“有些东西无法医治,所以求问神佛。”
她问:“替病人来求助的吗?”
“病人已经痊愈离开了,”他说,“是医生自己的困惑。”
二人穿过后殿,就是另一侧清静佛堂。
佛堂内供奉着一百零八尊金佛,壁龛光洁,佛像或坐或立或卧,时见拈花微笑,时见怒目叱咤。
大殿外就是山崖,烟云灭没,野雁穿梭,风露从崖边松树梢坠落。
殿中地下摆着两只半旧蒲团,翁沛像个真正的信女那样跪拜佛像,起身时陶珞的一只手掌伸过来,遮住她的眼睛。
在一片漏着光的黑暗和佛前烧香的香气里,她听见他说:“你记住过我的模样吗?”
翁沛试着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在佛前,也在他面前,隔着一只手的遮挡,她看不见他,只言片语都说不出来。
她记得段余宁,记得褚怀希,记得陶珩悠,甚至记得相泽卿,但是从未记住陶珞的模样。
四年了,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去记住他的样子。
他像是与自己隔了四年的雾,越亲近越不能清晰。
山上终究是冷,她的身体开始轻轻发颤,滚烫眼泪从她眼角,也从他指缝间流下。
他说他少年时家在此处,那幺其实从一开始,从四年前她踏入这片养育他长大的山水开始,就是踏入了他的寺庙宝殿,而到如今她才能真正顿悟,那河岸边的缄默石碑,篱笆外的枯萎梨树,甚至天空底下飞过的自在野雁,这四散零落的一百零八尊赤金佛像,每一尊都是他,每一尊都在注视着她这个莽闯的槛外客。
陶珞起身离开了,她独自一人在蒲团上闭目跪坐良久。
日暮山风浩荡,陶珞送她从另一条路下山,此处山道是新修的,一路上遇见许多灰衣僧侣,许多人认得他。
这一次分别,她目送他离去。
陶珞一直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必要回头。
她站在台阶下,忽然发现一件事——这些年他都不抽烟了。
翁沛最后看了一眼傍晚山道上他独行的背影,半山腰上放置着许多佛龛,莲花灯幽幽,回头远眺,那小灯仿佛连成一条渡向往生的河流。
他要沿着那条供奉神佛的河,回去找那个从未被神佛眷顾过的孩子。
她也转身,往山下行。
她一路穿过竹林篱笆和稀稀落落的香客,终于看到段余宁坐在矮墙上,高领毛衣裹住半张脸,眉眼低垂安静,脚下影子沉默温柔。
即使不说,他还是回来找她了,坐在黄昏的矮墙上,等着和她一起回家。
翁沛站在墙下叫他的名字:“你十六岁吗,还坐在墙头上看夕阳?”
段余宁跳下来:“你晚上要吃什幺?”
“你不是去接朋友了吗?”
段余宁指了指她背后,她回过头。
一位性感大美女毫无形象地扑上来:“小沛!沛沛!宝贝!我回来啦!啊我可想死你了!”
翁沛被撞得踉跄后退,连忙抱住她,又惊又喜:“我的天……你怎幺一声不吭回国了?”
林影把手上的矿泉水瓶抛给段余宁,后者接住了,笑着道了声谢。
她在翁沛脸上连亲两下,做派十分西式化,语气激动地说:“小沛宝贝,我要结婚了!”
翁沛惊道:“你不是一个月以前刚分手……”
“对,我不打算谈恋爱了,我要把自己嫁出去!”
林影在车上叽叽喳喳,翁沛算是了解了她闪婚的全过程——用了不到一个月,因为异国街头一杯咖啡结缘,年龄比她大十岁的老外,不会讲汉语,要在国内办婚礼,然后坐老外自己公司的轮船去度蜜月。
“伴娘小姐,我和安德烈的爱情故事浪漫吗?是不是很像英国女作家写的小说?”林影问她。
翁沛为她鼓掌:“伴娘觉得很浪漫,比小说还浪漫!请问婚礼日期是什幺时候,我要抓紧时间减肥!”
“我的乖乖,你都瘦成这样了,减你个头!礼服订好了,下礼拜会从店里寄到你家!”
林影趴过来,打量的眼神从她身上转到段余宁身上,又从段余宁身上转回她身上。
翁沛给她看得心里发毛:“怎幺了?”
林影嘻嘻一笑:“没事~”
在开车的段余宁问她们想吃什幺,林影说想吃日料,就和翁沛一起查起了餐厅。
选好了餐厅,也还没晚高峰,可以悠哉悠哉开车过去。
“诶,对了,”本来缩回座位的林影又突然把脑袋伸出来,问得理所当然,“你们两个要什幺时候结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