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家书绝

秦府俗例,每逢三年,于年底挑出年纪大的丫鬟,若是愿意嫁人,年后即时为她们婚配,若是不愿也无妨。

如今才开冬(十月),年满双十及以上的丫鬟竟收到传话,说是今年要于年前为她们配人。

有成亲念头的丫鬟自是开心不已,秦府虽好,也不及在自己的小家中与丈夫守年过年幸福。

这日城外庄子的主事送本月的瓜果菜蔬过来,李嬷嬷与花盎带着几个小子在外面查收。

“李奶奶好啊,一月不见,你老人家看起来越发硬朗了。”主事笑着搭话。

“仔细一些,瓜果破了皮的都挑出来,”李嬷嬷叮嘱完,转过头笑道,“不过是赖活多几日,哪有硬不硬朗。”

“李嬷嬷这话就偏了,姑娘待人宽厚,怜老惜幼的,你老人家还有清福享着呢。”

这话说到李嬷嬷心坎中去,眼角的皱纹笑得更深。

她家姑娘确是心地极好的,不说享清福,姑娘每日开开心心她就知足了。

主事见李嬷嬷笑得开怀,心中大喜,凑过来道:“听闻姑娘今年要于年前许配丫鬟,不知此事真假?”

“原来你哄我就是要打听这事,你个老滑头。”

李嬷嬷笑骂,也不掖藏:“此事倒是真的,姑娘已吩咐我过问那些丫头的心思,有意配人的都勾出来了。”

“姑娘对底下人可真是好,”主事感叹,拱手笑道,“我手底下干活的小子们正有缺个媳妇过年呢,劳你老人家在姑娘面前提一两句,我同小子们都感激你。”

“你担心这事做什幺,”李嬷嬷乐了,“姑娘案桌上都有名单呢,娶不娶得到只看丫头的意思,我总不好赶鸭子上架罢。”

主事被说得发窘,心想他厚着脸皮帮那群臭小子讨人情,再不好好干活就抽一顿!

李嬷嬷待点完果蔬,拿了单子进去回报秦窈。

想到主事的话,乐呵呵道:“方才主事说他手底下的小子们都还没娶亲呢,指望着讨媳妇过个好年,姑娘此时指配丫头不知要凑成多少好事了。”

秦窈不料她的无意之举是这样的结果。

阿纵出征了,她第一次感到整座府邸空旷下来。

管家媳妇的出入、下人的交谈如石沉大海,总是一瞬间便销声匿迹于府里的空气。

聚不起精神做事,看到府中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在这些地方做过什幺事。

太多了,府里上下的器物都留藏有他的痕迹,她经过时无声无息地释放。

情爱竟是这般可怕,一旦察觉,势如野马脱缰,原上荒草。

无拘无束,疯狂滋长。

她想,她也体会到时时刻刻想念他的滋味,苦甜参半。

距离他出兵不过九日,已经是这样的难熬。不知剩余的几个月要如何。

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强迫着投入家事的处理。忙完眼前的,又将年前月后的事整理出来,一件接一件的筹划。

听了李嬷嬷的话,不免有些惭愧:“嬷嬷,往后将婚配丫鬟的事提到年前罢,让大家都圆圆满满地过年。”

李嬷嬷忙不迭打地点头,眉开眼笑地出去传送消息了。

秦纵出征第十日,送回第一封家书。

秦窈提着裙裾小跑至门口,忽又停下来,理好衣裳,慢慢走出前厅。

李嬷嬷在后头看得咧嘴笑。

姑娘平日里看起来神色自若,行动无异。可是眼睛如何能骗得了人,每每见到少爷用过的东西,眼光就慢慢亮起来,柔软似水。

人动了情啊,藏都藏不住。

秦窈从士兵手中接过书信,吩咐福伯传饭菜招待,独自一人回到房中。

薄薄一层封漆刮了许久,发现是手在抖,沉沉吸了口气,静下心来,一下划开封漆。

他的字迹笔龙走蛇。

姐姐:

我在军中一切安好,无水土不服的症状,勿忧。

此次行军,途中风光与皇城迥然不同。南方多山多水,树木常青不败,时有蒙蒙细雨。此方小村镇错落有致,百姓崇尚清净悠闲,做事从容不迫。姐姐一定会喜欢这里,若有闲暇,我带姐姐出来走一趟好不好。

从他寥寥几句的描述,秦窈不自觉去想象烟雨朦胧的南方,人们在绿水环绕或青山秀丽的村镇筑居,不追名不逐利,赚钱养家之余,游山玩水。

好,同你去。

按着发暖的心口,继续往下看:

我想念姐姐,发疯地想。每日想在姐姐身边醒来,听听姐姐的声音。来时沾染着姐姐气息的衣裳,逐渐闻不到姐姐身上的幽香。南方离家太远,我寻不到姐姐一丝一微的痕迹。

我早知此次离开姐姐会情不能已,姐姐醉了酒又这般可爱,故意放纵与姐姐彻夜交欢,险些弄伤姐姐。姐姐不要恼我,亦不要恼我不为姐姐擦洗身子。我想姐姐的身上一直藏着我留下的痕迹,姐姐每日见到都会想起我。

……

秦窈不记得那夜的事了。

醒来时只觉得周身黏腻,酸痛难耐,尤其是小腹,闷胀得仿佛还含着他的阳物。一坐起来,腿根间滑出一滩湿濡温热的水液。

秦窈羞于回想当日如何处理他留在身体的浊液。

他不知泄了多少进去,她沐了浴也洗不干净,行动间腿心里总有粘滑的东西渗出来。

不敢伸手进去挤压,担心染湿衣裙,迫不得已,挑了一块略厚的绢帕垫上去。晚间取下来时,近着腿根的位置湿了大半。

现下见到他的书信,才知晓被他插弄了一夜。她有心给他,又怎好恼他。令她脸红的是,昨夜不知说了、做了什幺样的事教他认为可爱。

书信下面没有说什幺了,是些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的话。秦窈返回头,字字句句地又读了一遍。

自这之后,每半个月便会收到从南方寄来的一封家书。

大半张纸都是写他的思念同扬州的风土人情,鲜少提及战事。

秦窈只要知道他平平安安地便足够了。

她没有写过回信,一是怕分散他的心神,二是心里那股徘徊的别扭之感。

终于很想给他写一封书信的时候,已进入腊月。

一日早起,寒风凛冽,地上披了厚厚的白雪。再有一月,便是除夕。

那日本该是书信送到的日子,秦窈预先写好了信,想等士兵来时劳烦他寄去。等了一日,送信的士兵却迟迟不来。

大抵是被积雪耽搁了,她忍不住这般安慰自己。

又连续等了八九日,家信始终不来。秦窈已定不下心做事,整日坐在前厅中枯等。

李嬷嬷见她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如行尸走肉一般,坐着坐着眼泪落下来也不知,不由得心急如焚。

百般劝阻,姑娘动也不动。擡出老爷夫人来压她,姑娘终于有了些反应,谁知下一刻却掩面哽咽。

李嬷嬷哪里知道,秦窈便是顾虑爹娘,顾虑秦家,哪怕心悦阿纵也一直无法坦然自如地表达。

如今他音信全无,秦窈心里确定,他没事绝不会让自己担心的,她却连一句温言情语都未曾对他说过。

这样胆怯懦弱的秦窈怎配得上阿纵孤注一掷的心意!

腊月十五,御前太监常正奉旨往秦府赐送年礼。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结彩挂红,秦府里却冷冷清清。

常正一生在宫中见惯帝王家的冷酷无情,面对秦家姑娘期盼得小心翼翼、又乞求得卑微的眼睛,不禁软下心来。

“秦姑娘,杂家知道的消息要令你失望了。月前宫中接到急报,骠骑将军带领几千将士乘船与海寇对战时,”他顿了一下,“肩上中了一箭,不慎落入水中,副将派了当地善泅水的百姓下水找,至今尚无找到秦将军的消息传回。”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秦窈只觉天地失色。

常正见她面色死白,不忍道:“吉人自有天相,秦将军被出海的渔夫救了也不说准,如今没有坏消息便是好消息,姑娘实可不必自己吓自己。”

常正事务繁多,略劝几句便不得不告辞了。

李嬷嬷心中悲恸,扯着袖子擦擦眼睛,低声道:“姑娘,少爷命硬着呢,你不要胡思乱想。少爷不是说过往后都要陪你过年幺……”

秦窈揪着胸口的衣裳,面上满是冷汗。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得到嬷嬷最后一句话。

是了,他说过每年除夕都要陪她吃年夜饭的。

秦窈僵硬地转动颈脖,看到厅中陈旧的摆设,一下子紧张起来。

“嬷嬷,嬷嬷,快去库房中取红丝绸出来,”她急步走出厅外,看看死气沉沉的花草树木,自言自语,“不能让阿纵回来见到府中这样,阿纵喜欢我结的彩球……对,他还喜欢红灯笼,要小巧精致的……”

眼看着姑娘又恢复了做事有条不紊的模样,李嬷嬷也不知是好是坏,姑娘太平静了,身上处处透出看淡生死的意味。

如此一来,李嬷嬷越发不肯离开她半步,还寻了个理由,夜间在她房中打地铺,无时无刻不看着她。

除夕踏着皑皑白雪,乘着刺骨寒风来了。

白日秦窈吩咐关上大门,拜年的亲朋好友一概不见,关在厨房里准备了一桌菜,从清洗、切割、添柴到蒸煮翻炒,全都不许旁人插手。

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充盈大厅。

秦窈静静坐在桌旁,面对敞开的门口。

菜肴上腾的白烟一缕一缕消散,不复凝出。菜肴凉了。

烛火燃烧,偶尔轻微地噼啪几声,柱身一道一道泪痕。

冷风刮进来,侵肌冻骨,秦窈颤了一下。

阿纵,我好冷,你怎幺还不回来。你抱抱我,抱抱我便不冷了。

……你回来好不好。你不是说想吃我亲手做的饭菜幺,菜全都冷了……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伴着一声巨大的呼啸,一束光划破黑夜,飞速窜上天空,炸成五颜六色的流光。

秦窈凄然地望着千百个烟花争先恐后地绽放,光芒璀璨夺目。

再好看又有何用,盛世繁华、良宵美景,没有他,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蜡烛燃尽,一晃,世间绝了光亮。

过了子时,李嬷嬷仍不见姑娘回房,提着灯笼寻过来。

姑娘面色惨淡,呆呆地坐于桌旁,任由黑暗吞噬,寒气侵袭。

李嬷嬷心如刀割,唤她不应,强揽起她,欲带她回房。

“姑娘,少爷回来了!”

谁?

她的阿纵幺?

秦窈擡头望去,一道健壮挺直的人影自青石板路移来,天上的烟花绽放,照亮他风尘仆仆的面容。

扑通。扑通。

心又活了过来。

秦窈一下子推开李嬷嬷,跑过去扑向他的怀中。

秦纵只觉得脖子间蹭沾上温热的液体,只不过一瞬间便汇聚成流,一股一股沿着衣襟滑进胸前。

“姐姐对不起,是我不好,”秦纵音色嘶哑,一手箍着她的腰身,一手穷尽温柔地抚摸她的青丝,“姐姐不哭了。不哭了。”

李嬷嬷背过身捂嘴而泣,手上的灯笼贪玩地照亮树枝上垂挂下的小彩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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