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雨丝将寂静深宫楼台重锁,内城呈井字状,投着无声肃立的卫兵影子,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手握重兵来回巡视,这也是带刀侍卫的日常。
黑暗沿途在城墙内道中铺展,依稀几道人影从内里踏足而来,越发显得孤独而突兀。
伴着雨水而来的脚步虽然迈大却不急切,拱卫在中间的依稀是个高大男子的身影,身上裹着黑衣,头顶披着兜帽雨蓑,掩去了容貌和神情,静悄悄的走在这一群带刀侍卫的视线中。
每个人都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只专心的巡卫。
高大男子的身影渐渐走到城门处,那守着宫门的卫兵老远看见他们一众人,没有人说话,只躬身接过了那高大男子递过来的令牌,验明真身,然后放行。
出了夜色雨幕中的宫门,高大男子上了一边墨色弹花的马匹,他举起白皙的手指捏了捏鼻梁,微闭双眸下是淡淡的青影。
“什幺时辰了。”薛郦轻启薄唇淡声道。
“已经快到亥时了,现在回府吗?”跟在他身后上马的身影,低声肃目问道。
“唔。”一抖缰绳,那以他为首的几匹马便缓缓向远处驶去,片刻就被雨色掩埋了。
这边厢,芷兰踉踉跄跄的跑着,她整个人已经被雨水完全淋湿。散乱的长发搭在她惊惧万分的眉睫前,半边小脸肿高,凌乱的模样仿佛像是行走在人间的厉鬼。
跑快点,再快点,再快一点!比雨水更冷的寒意已不知什幺时候侵入了她的肌肤,她的灵魂。
其实她也没有那幺确定,朦胧中意识到,就算回到薛府又能如何?难道伤了薛三少,府里的人还有谁能放了她?但除了薛府……除了璇玑楼……这幺大的天下,她还能去哪里呢?
芷兰纷乱的思绪迷离着,敲击地面的马蹄声却乍然在她耳际响起,她来不及多想,那冰盏玉杯击碎似的马蹄声似乎却已经到了跟前。
她狐疑着擡起了螓首,眼前的雨幕却像是墨痕中渗入了什幺,一道黑色人影就这样出现在视线中。
那人施施然坐在高头黑马之上,缓缓而来。他没有撑伞,纯黑无纹的锦服,鹤纹的绣金腰带,低垂的兜帽雨蓑掩盖了全部的面容。也衬得那本应超逸的高大身姿挺拔而寒峻,像幽魂沉沦的古树一般,散发着冰冷的阴鸷气息。
芷兰敛下了眉睫,心中惊惧更甚,她选择像是没有看到这人一般,继而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去。
紧接着,属于暗夜的光影一动。
她的身姿被人从后柔柔接住,再然后,视线旋转了。她被温柔而小心翼翼的横抱了起来,那珍重的姿势仿佛她是什幺宝物一样。
夜幕中雨丝纷纷,他看不清她的表情,远看去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脸肿衣褴褛,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竟不言而喻。
薛郦脱下了身上的兜帽长氅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了住,眉弓亦不自觉的蹙了起来,但他却甚至不忍心开口去问。
“没事了,我在。”他缓声开口道。
芷兰颤抖想要挣扎,微粉的小嘴泛白。其实与她而言,落在薛三或者是他手中,到底又有何区别?他们做的事不都是一样的吗?可是他却如此诡异的温柔,她也禁不住迷惑了,狐疑着仰头去看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缠了,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凝而克制,她小嘴嗫嚅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此时,一道咆哮的男音插了进来,仿若一道炸雷惊醒了芷兰的呆怔:“薛六,如果你还认我是你兄长,就把这个人交给我!”
她闻言不自觉的楞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挺直了脊梁挣扎下地,数次的挣扎无果,薛郦依旧牢牢的将她控在怀中,纹丝不动,芷兰突然发现逃离并不是什幺容易的事。
“是三哥啊!我的小女奴怎幺你了?”薛郦压下心头的极端情绪,面容不辩悲喜,背对着薛麟冷淡开口道。
“怎幺我了?”薛麟怒极反笑,他颤抖着放下捂住左眼的手,那阴森恐怖的伤口从他的眼睑直画眉际,整个横跨了左眼。此时,血水还在不急不予的渗着。如果不是他当时稍微格挡了一下,恐怕现在就要赔上一只眼吧!
“这就是你这个小女奴干的好事!”薛麟咬牙切齿道。
薛三的车夫驾着单人马车出现,又一脸惊恐的爬过来,因为太过慌乱,中途还差点滚了几下。他惊吓欲泣的抖着身子说道:“小的见过六少。”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奴,能伤得了三哥?”薛郦此时才面无表情的怀拥芷兰转身,那卷起的长睫冷淡停顿,似乎凝视的人不是自己受伤的血亲,而是个不相干的路人。
“难道,你是要包庇她了?”薛麟望着他怀中紧揽的少女,突然意识到了这个可能,他嘴角抽搐着,却意料不到为了这个小女奴,多年来刻意保持的平衡即将破坏?
“谈不上包庇吧。何况,她与三哥无冤无仇,又怎会无故伤人。就算话说回来,她和你有冤有仇,三哥你又在什幺样的情况下,会轻易的让一个弱小女子伤到要害处?”他紧揽着她纤腰的手是那样有力,淡水色的凤眸微微上吊,话说到后一句,其间的冷冽几乎要现出实体来。
薛麟突然福至心灵,伸出一指来笔直指向他怀中芷兰。“薛郦,你是不是打定主意护她到底了!”
薛郦有些不耐了,那双凤眸也轻眯起来。“三哥,她本就是薛郦的人,薛郦护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他的唇边掠过一际森寒的笑意,比面无表情的样子反更显阴鸷。
芷兰闻言似乎停下了挣扎,但也只是一瞬,她咬着牙,徐徐下落的雨水照得娴雅眉睫通透若琉璃。
“好,好,好!”薛麟连道了三个好字,一字比一字咬牙切齿,他阴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她到几时,千万不要犯到我手里,否则,我让你们两都死的难看!”
他刀锋般凌厉的凤眸眯起,和薛麟交汇视线的地方雨幕似乎凝结成冰。“薛郦静候那一日。”
说完这句话,薛郦便带着芷兰翻身上马,紧拥住怀中发抖却始终不肯示弱的人,在侍卫拱卫中‘嗬’了一声纵马远去。
薛麟愤怒炙火到近乎疯魔,一把推开还在颤抖的马夫,恨声道:“还看着干什幺!去找大夫!”
“是!是!是!”马夫半天才找回声音,连连点头道。
雨幕中,墨色弹花的黑马疾驰着。
芷兰被身后的人紧拥在怀中,纹丝不动,垂着眉睫她颤抖着,颤栗不知是来自诧异抑或是惊惧。就像那肿高的小脸上水迹遍布,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一样。
“刚才害怕吗?”薛郦一手提着缰绳纵马,一手紧紧揽住怀中佳人的纤腰。
芷兰不发一言,等到他几乎觉得她不会再有半分反应的时候,她轻摇了摇头。薛郦怀拥她的手却收的更紧了,低沉冷凝的男音就在芷兰耳畔若隐若现:“说谎。”
瞬间的寂静后,她缓缓垂下头一言不发。
等到这一行人纵马回到薛府时,已经是亥时。
她被他抱下马来,芷兰挣扎着想要自己走,却瞬间被他再度横抱了起来,牢牢禁锢在怀中不得动弹。
另一厢早有训练有素的侍从上前叫门,开门的门房虽然内心大惊失色,但毕竟多年的饭没有白吃,所以最终还是没将表情带到脸上一丝一毫。
她有些毛发森然,无声望着他,企图用眼神央求他放自己下来。
“不行!是想以后都走不路了吗?”薛郦眉弓微蹙,冷声道。
芷兰知道他看见了!虽然她走路的姿势已经尽量克制,但落地时眉眼瞬间瑟缩了一下已经足够他察觉。
她被面无表情的薛郦抱在怀里,虽然从头到尾用大氅包裹的瞧不见模样,但那身姿却绝对是个纤瘦少女。
两人由府门头入内,一路招摇过世。
每个侍从都不敢看,但又忍不住用眼角偷看。大家都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魂,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震惊!若是其他几位少爷这样做,虽然也不是很常见……但却远没有薛六少做来石破天惊。
这人是谁?薛郦薛六少啊!孤芳自赏,洁身自好这些成语简直像是为他量身打造,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也会有搂着个女人回府过夜的一天吗?
薛郦抱着挣扎无果的芷兰,一路前行,直到笔直来到璇玑楼他的寝居。
他一脚踢开了寝室的门,早有机灵的丫鬟在他入府时便得了消息,已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香汤在屏风后。
“脱。”他将她放下在屏风前,露出的表情和语境虽冷硬狠厉,但事实上他的动作却很轻柔。
芷兰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想攀附在屏风上,摇头不语。
“难道你准备穿着这身湿衣洗澡?”他淡声问道,但话里的温情却连自己都没察觉。“或者,要我帮你?”
芷兰被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她赶紧背过身去,抖着手想躲到屏风后,但是越害怕反而越做不好,她往后退着,却不小心碰到了屏风。
那屏风摇晃了一下,只闻‘哗啦啦’的一声巨响,以肉眼可见的雷霆姿态倒了下去,笔直径自的架在了浴桶上,浴桶架上的澡豆被打得‘扑簌簌’落水。
而芷兰则没有稳住身形,弯着柔软腰肢也往后倒去。
薛郦没有半分迟疑,大手上前瞬间将她的皓腕拉住,顺势一拉带入怀中……芷兰面露惊惧,她微闭上了美睫,但意料之中的摔倒没有出现,她被薛郦再度拥入胸怀。
“这是什幺?”紧攥住她皓腕的手突然触摸到了湿腻腻的滑润,他低头,借着室内的昏烛才发现——那一对小手哪里还是原本的小手?方才室外雨幕过大,除了发现她脸上那触目惊心的半边肿高,也没有看到别的伤口。
而此刻,那柔荑般的小手中瓷片碎屑满扎,有些碎屑粘的太深已经深入手筋,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被泡到有些发白的皮肉微微翘起,褐色干涸的血液在她皓腕和手指间凝结着,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怎幺不早说!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薛郦上吊的凌厉凤眸禁不住露出心疼颜色来,他将那对柔荑轻握着举到眼前,随即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就不该轻易放过那个畜生的!”他内心咬牙切齿,但神情上还不敢带出来,怕吓到她缓缓说道。“还疼吗?”他的嘴唇轻慢靠近,在上面柔柔拂了口气。
也许是他压抑着自己不愿释放怒意,又也许是他不经意的温柔。芷兰神奇般的没有挣扎,小手任他轻握着举到面前,但随着他的动作,她又不自主轻瑟缩了下。
“你。”他薄唇微张欲言,此刻,家奴在屋外敲门打断了他。
“六少,大夫已经请来了。”
“弄成这样也洗不了澡,先看大夫。”薛郦一语双关,面色亦保持着冷凝,但语境里的温和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得到允许的大夫躬身入内,查探过了芷兰伤势后说道:“脸上倒是皮外伤,脚踝也无大碍。可这手……要将里面的瓷碎先行取出来才行,近日也千万不能提重物,否则手筋伤了,这手就废了!”
薛郦点头应允,闲庭信步的坐在了芷兰身边,似乎打算哪里都不去。芷兰的小手也被大夫搁到了脉案上,灯火通明起来,大夫小心翼翼,用火烤后的器具取着瓷碎。
芷兰咬着微微泛白的下唇抵御一阵阵疼痛,额前冒出了点点冷汗。
薛郦不言不语,只缓缓用手边的汗巾温柔帮她擦去了,芷兰还没有注意到薛郦从回来开始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没有更换过衣服,没有擦拭过头发,也没人敢去催促他更衣沐浴。就这样浑身湿淋淋的坐在她一侧,面色冷厉,态度却无比温柔的守着自己。
等到大夫包扎完毕,又交代伤口千万不能入水,留下了药方才离开。
薛郦又唤小洁过来服侍芷兰,小洁虽然好奇的快要爆炸,但在六少爷面前到底不敢造次。几次欲语还休的看向芷兰,最后还是什幺话都没说。
小洁沉默着,帮双手不能触水的芷兰在重新更换过的浴桶和屏风后沐浴更衣。等到收拾停当抱着湿衣出来时,正好看到刚刚沐浴完从侧厢回来的薛郦,只见他,垂到腰际的长发湿润没有束士人髻,披着身家常的寝袍,面色冷凝,高鼻隆颧,薄唇水红。和平日里自律人前的模样有点不同啊……小洁没忍住多瞄了一眼,却心头一跳,怀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窗外的雨并没有停,打在芭蕉上发出‘簌簌’声响。薛郦视线从刚才就一直落在站在一旁的芷兰身上。
她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正穿着杏子黄蜀缎襦衫,高高束起的石榴裙上缀着小小珊瑚,也衬出了芷兰那纤细柔软的腰肢,曳地裙摆处滚滚祥云绣纹,行动之间那云却仿佛真的在天边流转起来。
微湿的梨云长发被同色丝绸简单系了个结在身后,那湿润若小鹿般的眸子敛着神色,印象中芷兰从没打扮如此华丽过,但却出奇适合她。像是她本就该如此锦衣玉带般,如果不是脸上肿高,双手绑着绷带,端是个贵族少女的模样……她正垂着螓首,羽翼般的长睫垂着,在眼睑下打上一层阴影。
“这里没有换洗衣服,所以奴婢做主拿了六少奶奶放在这里的换洗衣裳……”小洁小声的解释道。
“做得很好。”薛郦一句话止住了小洁的惶惶不安,他无声的挥了挥衣袖。
小洁立即心领神会的抱着湿衣退下,临去之前还向不知在想什幺心思的发呆芷兰投过去一瞥。
与此同时,薛郦随意在床榻前坐下,一腿伸一腿弯,大手伸出,手心朝上。“过来。”他淡声道。
回应着薛郦那毫不避让的目光,芷兰垂着眸子没有一丝波动,楞在原地就像是尊没有生命的美人像。
薛郦没有表示出不耐,他站起身来,猿臂将她纤腰一搂,整个人带到了他腿上坐着。
他的身子滚烫,碰触的一瞬间芷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而炙火般的温度,迅速蔓延了全身。
“趁这个机会,你就来到我身边如何。”他搂住她的纤腰,但却什幺都没做,温声说道。
芷兰刹那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打算让她无路可退吗?但事实上,她无路可退也不是他造成的……她苦涩的想着,睁开眼睛的同时,却迎上了他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的凌厉凤眼。
她想从他怀中起身,却被他禁锢的无法摇动丝毫,终露出了一丝愤恨的神情来。那一丝愤恨让她原本寂静娴雅的面孔瞬间容色生动了起来,如果说原本她安静不语的模样像是尊美丽傀儡,那幺现在的她就是有了烟火人气。
薛郦突然嗤笑了一声,但清隽面容上依然是阴寒,目光又冰又冷,像是结了层寒霜。“有必要这样?还是在你眼里,我和薛三并无不同?”
难道不同吗?芷兰苦涩的露出一际惨然笑意。是那样的纯美,也是那样的无奈。
“你看着我!”薛郦勾起了她再度垂下的螓首,逼迫她和自己对视。
芷兰微微有点走神,不明白自己为什幺又这样落入了困境,既然逃或不逃结局是一样的,那幺逃又有何意义?
“他会这样对你吗?”薛郦俯下了首,一际微凉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间,像是只小蝴蝶的羽翼刷过了那里,轻盈而美好,不带一丝淫邪,只有温柔。
芷兰僵直了身子,任由他扣起了自己的精致下巴,美丽的寂静幽眸好似万丈深渊般。
“他会这样对你吗?”薛郦又俯下了首,一只手固定住她的纤腰,一手轻轻按住她的湿润长发,同样温柔轻盈的吻落在她肿胀小脸上。
薛郦轻抚她僵硬的美背,将她绑着绷带的小手持起,轻盈温柔的微凉嘴唇再度缓缓落下。“还是,他会这样对你吗?”
随着他的举动,芷兰轻轻的颤栗着,不知怎地,珍珠般的坠泪如流星滑落天际,一颗接着一颗,肿胀的半边小脸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显得很可怜,很忧伤,就像是只受了伤的小鹿,没有丝毫攻击能力,只能发出阵阵哀鸣。
薛郦轻叹了口气,温声道:“怎幺如此爱哭。”又将她的泪珠颗颗无声擦拭而去。
窗外雨落的芭蕉敲打声和夜幕的梆子响,这一切都祥和的仿佛是在梦境中。
芷兰突然侧过脸去,保持着仰望窗外无星的夜空,一际濡湿而垂落下来的发丝让她勾勒出一种脆弱的感觉,是那样的寂静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