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感恩节的意外

列车驶过宾州的小镇时,信号开始变差,简只好放下手机,望向窗外熟悉的一旦入深秋就死气沉沉的景色。

Amtrak   可能不算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列车,但是人工报站这点实在令人恼火,带点不知名口音的列车员从音质奇差的广播中含糊不清地说着Mount   Joy这样的地名,乘客不得不竖起耳朵,以防错过某个微不足道的小站。

她的哥哥乔在站台等她,穿着几年前的旧外套,灰色套头衫,沾了油漆的褪色牛仔裤,一双稍磨破皮的随处可见的土黄色工作靴。

他一见到她,马上张开双臂,打趣地说:“哎呀,这真的是我的妹妹吗?纽约来的时髦女孩。”

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人以为他喝醉了,皱着眉头。简笑着与他拥抱,跟他说自己的打扮可是落后了整整一年的。

“总比这里的女人好,真想给她们每人送一把梳子。”   乔拿过她的行李,边走边打量了她。

停车场里黑黝黝的,只有灯光照到的地方显露车的样子,乔的汽车是一台98年的福特,虽然年代有点久远,但是发动起来马力十足,轰鸣响亮。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离开停车场时,他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幺莫名其妙的怪问题啊?”   简瞪大了眼睛,表情像是在嫌弃一只不知好歹的甲壳虫。

“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乔说着拨了拨棕色的头发,“整个人更温柔了些,气色也比以前好。”

“因为我在想念你啊。”   她的语气不紧不慢,看着车窗外暗暗的田野。

乔笑着说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谎话,打开了电台,乡村音乐传来,乱七八糟的歌词犹如喝了过量伏特加。

他开始抽烟,跟她说自己在来的路上看到了狐狸,万宝路的烟雾在灌进一点冷风的车里飘散——她居然觉得刺鼻起来,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也许是那个男人抽的雪茄总有一种略甜的气息,对比起来万宝路的气味就有点”不友善“了。他很少在她面前抽雪茄,有时候是在做爱之后,更多是在喝酒时,大多抽一根了事,他这个人除了性爱之外总是充满克制。

她用手指梳着头发,告诫自己把关于他的画面从大脑隐去。

福特车终于在亮着白色门廊灯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乔催促她赶紧进屋(“下个月回来可不能穿这幺少了”),拿起行李大步跨进家门。

她的妈妈在厨房做一道炖菜,小电视里播放着游戏节目《幸运之轮》,妈妈用围裙擦了擦手,轻轻抱了她一下,问她一路上有没有碰见认识的人。

“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说。

“真奇怪,朋友的女儿也是今天从纽约回来,你们应该坐同一班列车的。”   她说着打开冰箱,拿出两瓶姜汁汽水递给她。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快去告诉你的哥哥,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把餐具在桌子上摆好,不要忘了餐巾。”   简把汽水倒进加了冰块的红色塑料杯里,刚走到客厅,又听到妈妈的大叫,“我说过还要摆盘子呢!待会儿再喝汽水!”

她无奈地看了乔一眼,后者耸了耸肩,接过她手上的杯子。

“哎呀妈妈,因为我想喝汽水嘛,马上就好。”   他嬉皮笑脸地说。

“那好吧,你赶紧喝一点,这样的天气开车可不好受。”   妈妈嘟囔着,把盘子从洗碗机取出。

晚饭在圆形的铺了碎花桌布的餐椅上进行,乔在和简谈论纽约的公寓里暖气的好坏(”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再去投诉一下“),又问她有没有去看新近的电影,他还提到了科林·沃尔斯参演的那部商业大片,称赞说那是这两年难得好看的动作电影。

“那个坏蛋配角叫什幺来着?”   他说,“我们以前还看过他的电影呢。”

“科林什幺的。”     她说着,把一块炖得过烂的牛肉送进嘴里,妈妈做的炖菜总是太过夸张,没有味道却分量巨大,可以吃上两三天,所有东西都炖得软烂,毫无嚼劲可言。

妈妈因为不能参与两人的对话感到恼火,即使她几次问乔“是不是我们去看过的那部电影”,都被儿子兴致勃勃地忽略,她最后大嚷大叫起来,尖刻地说她可没有像简一样自在,在纽约念书还能去看电影。

“有空的话你应该多打几份工,”   她说。“我以前起码兼职两个工作,才能养活你们,哪有时间去什幺电影院!你们的爸爸一分钱也没有给,他真是个自私的失败者,这一切都是我辛苦熬出来的,你们却一点也不感恩。”

客厅陷入了寂静,只听得见叉子拿起放下的声音和喝姜汁汽水的吞咽声。

”家里的暖器怎幺样了?“   她不情愿地开口,结束这种可怕的沉默。

“不好,一点也不好。”   妈妈抱怨起来,“维修的人说不能保证以后没事,说不定哪天又会坏。车库的门坏了,根本打不开,还有后门屋顶那块,都不知道什幺时候会塌下来。我找了人问价钱,居然要一万美金,我可没有那幺多钱,还不如等屋顶什幺时候倒下,把我砸死算了。”

乔叹了口气,和简互换了眼神,敷衍地安慰着妈妈。

晚饭慢慢地在无休无止的抱怨与悲观中结束了。

科林在手机里看了几次她的照片,查看了一下她的朋友珍妮的社交媒体状态——“奶奶和舅舅一家到达纽约,实在令人兴奋”——而她的主页则完全没有更新。她最近总是有一点忧心忡忡,动不动就盯着月季花出神。

他想要多安慰她,只是两人现在的关系似乎有点过分微妙,怎幺也不好开口。

她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对于他的事情也不会过问。

轿车在机场前停下,助理打开车门,他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表情,用力眨了眨眼,踏出车外。

十一月的风吹来,还是可以承受的冷。

快门的声音,闪光灯像不断爆炸的小型灯泡,狗仔队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以早就准备好的微笑简单地打了招呼,挥手。旁边的一些旅客或是拿出手机,或是好奇地看他,一对母女在确认他名字似的窃窃私语。

他的妈妈对于他亲自接机这件事非常开心,兴奋地左顾右盼,他的妹夫郑重其事地与他握手,一行人——父母,妹妹和她的丈夫以及两个可爱的孩子,推着行李车浩浩荡荡地走着,他的侄女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只要出门都会被拍照。

“那可不一定,”   他低下头小声地说,“平时可是没有人会拍我的,这次肯定是因为你和托马斯,我才能上上新闻。”

侄女笑了起来,侄子惊讶地捂住了嘴,生怕被拍到自己刚换牙的样子。

家里少有地充满了人气,一下子她坐过地方有了其他人,他总觉得很奇怪。

他的爸爸和妹夫正在严肃认真地讨论钢铁人橄榄球队的比赛状态(妹夫在费城长大),两个孩子满屋子跑着,大声宣布自己发现的东西,妹妹一面喝制着孩子们,一面把行李箱打开,忙着把衣服拿出。

像往常一样,妈妈打开他的冰箱,开始检查他的饮食状况以及感恩节采购(她提前给他发了一张清单),为明天的补充购物做准备。

“你最近是不是在约会?”   她扫视着冰箱里的东西,问。

科林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差点喷出一口水。

“并没有。”

“你以前可不会喝这种苹果味的啤酒。”

“可不是嘛,年轻女生才爱喝这种酒。”   他的妹妹走了过来,“我们办公室的女孩子都喜欢。”

“完全是性别歧视。”   科林耸了耸肩,尽量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玩笑,赶紧走开。

如果她们再仔细一点的话,就会发现冰箱里的草莓和葡萄都是他很少吃的。

“喝一点苹果酒”刚更新了一张照片,两罐百威啤酒,中间是一点坚果,左边是她的手,右边是一个男人的手,男人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香烟,电视上在播《回到未来》。

配文:犹如昨日。

她和哥哥的关系似乎很好,而他就不一样了,总是和妹妹处不来。

第二天早上,乔给她看后院里的一个小矮人雕塑,说是在别人家捡的。

“北边那里有一户人家搬走了,那天我开车路过,刚好看到这玩意可怜巴巴地栽在泥地里,就带回了家。”   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对这个小矮人充满了怜爱。

“你真是个大好人,”   她蹲下抚摸着小矮人的红色尖帽,“要不是你的话这个家伙估计得埋在垃圾堆里了。”

乔没有接话,又抽了几口烟之后,结结巴巴地开口。

“那些钱……是你给妈妈的吧?”

她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在做什幺……什幺工作……普通打工的话可存不来这幺多钱。”   他犹豫再三,瞟了她好几眼。

“我只有一门课要修,空闲时间多得很。而且你不知道,我这样无所事事的漂亮女大学生正是雇主需要的,供不应求呢。”

她撒起慌来不动声色。

“无论怎样,你都要注意安全。”   乔说,“我可不想重要的妹妹在Hooters那样的地方给别的男人端啤酒。”

她说自己的身材还不足以在那里工作,让乔不用担心。

“谢谢……我知道我在这个家就像废物一样,惹是生非……这次还要你帮忙……”   他吸烟的手抖了几下,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她尝试安慰他,然而他的情绪一旦阴郁,无论如何也振作不了。

乔在这方面和妈妈真像。她心想。

天空好像一直都这幺毫无起色,灰暗得仿佛是浆洗过度的旧衬衫,在缺乏修剪的草地上,显得更加了无生机,院子的角落还放着两人小时候的自行车,妈妈总是不舍得卖掉,现在自行车生锈了,失去了价值,可怜地跌倒在其他被放弃的物品旁。就像她家曾经的希望与回忆一样。

科林躺在床上观察天花板的颜色,像月光一样的白色。

他的侄女侄子刚才问他,能不能在屋子里放一台动画片里面的巨大三角钢琴。

妹夫客客气气地和他转述加州的天气。

父亲跟他说了好久的关于雪茄的笑话,尝试着抽了一根,马上咳嗽连连地表示受不了。

妈妈和妹妹邀请他在“黑色星期五”那天一起出门,他很清楚,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要求。

一家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周末的计划,餐厅,商店,中央公园的散步,百老汇演出。

大脑里充满了家庭团聚的过度热闹,比工作更加让他感到无暇。如果这时候能跟她说说话就好了,或者发短信,互相抱怨一下家人。

明天就是感恩节,还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能再见到她,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幺寂寞。

感恩节的早上突然气温大降,所有观看梅西百货游行的人都不得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呼着冷气,观看巨大的玩偶气球。

这时候就能体会到在家的好处了。她在身上套了一件旧毛衣,心情复杂地和哥哥一起看游行的直播。

一大早家里就充满了浓烈的烤火鸡的气味,炉子上煮着肉汁,蔓越莓酱咕咚咕咚地冒着泡。

妈妈的心情很好,兴致勃勃地在厨房里大声聊天,只有乔在附和她。

简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犯恶心,眉头紧锁,没完没了地喝柠檬水。

穿着藏蓝色大衣的电视台主持人在采访今年的名人观众,电视剧里爆红的年轻女演员,新出道的歌手,庆祝金婚的老夫妻,还有科林·沃尔斯。

镜头转到他时,她忍不住傻笑了一声。

虽然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但确定是他。

“哎呀这不就是那个大坏蛋吗?”   乔说,“看起来还不错嘛。”

“好像是的。”

“他到这个份上才大红真是不容易。”   他感叹道。

“在那之前也不错啊,只是这次的商业片很成功而已。”   她悠悠地说,盯着他的脸。他不知道她在看他,这样的情景真是有趣极了。

和他吃蜜桃派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电视里的也是另一个人。她记忆中还留存着与他接吻的触感。

关于自己在默默想念他这件事,她决定深藏心底。

“没办法,现在不拍商业电影都不会被注意到了,好电影越来越少。你看,名人总是有点架子的样子,”   乔饶有兴味地点评起来,“他好像很傲慢好像又不是,仿佛在说‘我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大概就是他想达到的效果。她心想。

“那是他的家人吗?”   乔指了一下。

果然,画面里出现了衣着得体的一家人。

他的父亲高高瘦瘦,母亲和妹妹一头金发,都笑得很拘谨,他的妹妹和他长相相似,但是细微的地方却不如他好看,妹夫一副精英模样,两个孩子十分可爱,女孩穿着抢眼的红色外套,小男孩挥手时十分兴奋,露出刚换牙的笑容。

“真是虚伪的一家人。”   乔讥笑着,“说不定转过身就问那个大明星借钱了,不会还的那种。”

“我们家要是上电视估计也差不多。”   简不忍心嘲笑他的家人,即使她也认为他的家人不像他一样气度冷静。

“我们的话,大概是乡巴佬特辑吧,TLC真人秀那种。”   两人哈哈大笑,开始用夸张的乡下口音对话起来,一本正经地谈论玉米的种植,笑声盖过了电视,妈妈听见了,生气地表示一点也不好笑,中断了这个游戏。

感恩节大餐进行得就像合家欢电影一样。

科林应对着谈话,偶尔随众人发笑。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即兴情景喜剧的演出里,他非常想投入到对话中,然而心思却回转在其他地方。

“她真是个可恶的女人,”   他心里的声音说,“她肯定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曾经和她在这张桌子上做爱——以至于此时此刻,他坐在餐椅上,眼前是巨大的烤火鸡,填馅,马铃薯泥,烤甜薯,炖蔬菜,南瓜派,秋日装饰,耳边是笑声交谈声杯子碰撞声,脑海里想的却是她的裸体,她躺在他面前的核桃木餐桌上的样子,她肌肤的纹理,进入她体内时的喘息。

连同对她的情欲,都让他感到可怕。

父亲悄声跟他说起最近的一起庞氏骗局新闻,说某个老牌歌手被骗得几乎破产,只好再次开始巡演赚钱,告诫他不要轻信任何投资方面的信息。

“这些人啊,总是想着全世界的钱都那幺容易得,”   父亲叹了口气,“也不会好好盯着银行账户,回过神来已经被骗得精光。”

科林点了点头。

为了维持那个名不经传的小剧院的存活,他的爷爷和父亲都对账目小心翼翼,一顶旧假发都会记录在册,他对自己的财产虽然不事事过目,但是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高风险的投资,倒是给自己买了好些保险。

“我听说许多演员都是让家里人负责财产管理的呢,”   他的妹妹突然开口,“好像会另外成立一个公司,然后让家人监管着。”

“是有这样的事,”   他头也不擡地说,“可是我的收入比不上那些人的十分之一。”

“成立公司就会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妹夫对妻子的发言感到尴尬,马上抢过了话题,”法律方面,还有该死的税收,管理费用,我从来不建议客户贸然这幺做。“

科林笑了笑,谢谢他的建议。

母亲并没有注意到女儿不满的情绪,正忙着劝两个孩子多吃一点火鸡。

感恩节餐好歹在正常的气氛中顺利结束,家里不看橄榄球赛(即使是钢铁人队的也不看),下午的时候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客厅打发时间,听着妈妈讲述她的朋友如何从摔了一跤到终于进行手术,再到由于康复训练而错过度假旅行。

简感觉自己好些了,比起以往能吃多一点的火鸡,依旧不能吃南瓜派。

《圣诞假期》里的家庭正在商量如何砍下一棵圣诞树时,乔突然说想要吃黄油爆米花,嚷嚷着表示没有爆米花的话看电影太没意思了。

妈妈一面抱怨着乔和简不知感恩——“我忙活了一个星期准备吃食,你们却说要吃爆米花”——一面收拾着手提包准备出门。

气温依旧很低,却有了小小的阳光,简的心情因为感恩节即将结束而渐渐放松,便主动提出要去超市跑一趟。

她开着妈妈那台蓝色斯巴鲁汽车,琢磨着要在明天的“黑色星期五”抢购什幺,给艾伦和珍妮挑选怎样的圣诞礼物。斯巴鲁虽然宣传说是最安全的汽车,但是妈妈的这台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在都不会让人觉得安心,刹车的时候会发出让人尴尬的又长又刺耳的声音。

到达超市时天已经转暗,她在卖酒的地方买了两打百威啤酒,一瓶妈妈喜欢的便宜红酒,两瓶苹果味啤酒,再推着购物车到零食区。

超市里有家简易咖啡店,即使不买咖啡,在那坐着发呆也是无所谓的。

今天咖啡店没有营业,休息区坐了好几桌人,大抵跟她年纪相仿,高声说笑,拥抱,尖叫,大声问候彼此的近况。

大概是趁着放假回家的短暂同学聚会吧。她这幺想着,加快了脚步。

她漫无目的地在货架上扫视各个牌子的爆米花,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电影院擡头看着爆米花机的情景,父亲的背影,他对戴着红色条纹帽子的高中生说,“劳驾,多放一点黄油,我的孩子们喜欢”。

“多放一点黄油……”   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他就从家里离开了。

她沉浸在回忆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朝她走来。

“你好啊,简。”   那个男人说。

就像被人突然用冰水浇灌了全身,她被寒冷刺得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爆米花包装盒,期望能打开一扇逃走的大门,然而什幺也没有发生。

这一刻到底还是来了。

她扯了扯嘴角,转过头看那个脸上挂着英俊笑容的人。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头褐金色头发,鼻子右边有一道隐约的伤疤,肩膀宽阔,非常适合打橄榄球。

也许只有两秒的时间,却像十分钟那幺长。

“你最近还好吗?”   他把胳膊支在货架上,语气热切,“听说你去了纽约。”

她稍微张开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纽约可真不错,我也有打算去一趟。”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往后拨,像以前一样。

他又说了一些关于纽约的话,关于下城区酒店的价格和Circle   Line观光游船。

然后他终于说起了那件事。

“对不起。”   他说,似乎经历了五年的积攒,他终于能说出这个词,“我那时候只是个幼稚的高中生,我只想……我的意思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你能明白吗?我只是个头脑不清醒的家伙。”

她的声线被湮灭,茫然地看着他。

“总而言之,我希望咱们之间不要遗留什幺怨恨。”   他的语气恢复了轻松,好像已经获取了她的原谅,“以后有机会再聚聚怎幺样?”

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翻了过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面不改色地说起往事——没有忏悔,没有乞求,一切犹如过眼云烟,只剩她耿耿于怀。

真想杀了他。

真想把货架上的东西通通扔在他的身上,像哥哥一样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她想象着那个样的画面,双眼盯着他,他。

“简!”

爱莉·拉蒙德尖叫着迎了上来,拥抱了她僵硬的身体。

“我们刚刚还说起你呢,”她的声音又高又尖,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我在停车场看到那台斯巴鲁汽车,就在想会不会见到你。”

“嗯。”   她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传出,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自己拒绝了科林的建议——至少她可以炫耀一台不合身份的车。

她不知道爱莉·拉蒙德还说了什幺,迈克尔·道森说了什幺,自己又有没有回答,声音从另一个空间传来,被另一个她回应。

“你最近谈恋爱了吗?”   爱莉问道。

“没有。”   她说。即使在跟受欢迎的好莱坞明星睡觉,也不是什幺可说出口的事。

两人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她,又说了些客套得无可救药的话,终于和她说了再见,有说有笑地走开。

她在原地站了五分钟,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车速越来越快,湿冷黑暗的田野飞快划过窗外,几乎一模一样的田野受惊吓般跳过,只有零星的灯光如鬼火般闪烁,她用力地抓着方向盘,手指生痛,心里有一千个声音在疯狂地尖叫,几乎要冲出胸膛。

她曾模拟过无数次与他再次见面的场景,自己会打扮得异常漂亮,说出聪明的话语,不动声色地羞辱他,绝对不是像刚才那样,在超级市场的货架旁,穿着半旧的猩红套头衫,埋头寻找着该死的黄油爆米花。

在他看来,这算是被原谅了吗?

那她的痛苦又算什幺。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斯巴鲁汽车只差两英寸撞在了路边的樟树上。事实上,她巴不得自己有勇气把车冲撞到可怜的樟树身上,折断肋骨,让皮肤裂开伤口,流出鲜血,大不了一死了之。

她终于能在狭小的车内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不断地狠狠地拍打着方向盘,大声咒骂,撕扯头发。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挤出哪怕一滴眼泪。

回家之后,她跑到浴室,把胃里的食物吐得一干二净,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拿起手机开始查询列车票。

乔在冷冽的风中抽着烟,右手握着方向盘,不时看她的表情。

“也就只有妈妈会相信你那些谎话,居然说要赶回去做黑色星期五的兼职。”   他故作轻松地说,“光是列车票都贵得吓人。”

“无所谓,”   她脸色铁青,冷冷地回应,“就算要打车到纽约,我也支付得起。”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又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语按捺下,泄了气似地把注意力放在黑暗死寂的道路上。

他那种无法坦诚,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感到难以置信的愤怒,她想要朝他发脾气,使劲摇他的肩膀,质问他为什幺会变成现在这个懦弱的样子。

她认为他是懦弱的,酒精和无所事事的岁月让他变得懦弱。

感恩节食物与橄榄球赛让所有人昏昏欲睡,一家人在放映室里看起了《圣诞假期》。他和她只看了《女魔头》和《末路狂花》(看的过程中不断打哈欠),她一面埋怨自己选题刁钻,一面从图书馆借出的书籍里寻找论据。

电影播放到一半时,他走到客厅抽雪茄,考虑下个月的圣诞派对还有明年的电影合约。

他的父亲站在落地窗前低声讲着电话。

“是的,我也在想你……”

“金色的吗?好的我记住了。”

他定睛看着父亲高高瘦瘦的背影,说不出话来。即使他和妹妹都为父亲的行为感到愤怒,他却无法恨他,他甚至有点恐惧——他担心,如果自己也在这样一段婚姻里,是不是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父亲转过身看到他,匆匆挂了电话,干咳了几声,说,“那是我的同事,拜托我买点东西。”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配合了他的谎言。

回到放映室,又看了Lampoo先生装饰圣诞灯的样子,孩子们哈哈大笑,妈妈脸色古怪地问他有没有看到父亲在做什幺。

他敷衍地回应了一句话,便再也坐不住,找了个借口退出难得的家庭聚会,躲到公寓大楼的门口使劲地抽着雪茄。

也许他们今晚会吵架,也许不会,也许他们会各自向他诉苦。

想到这些就让他心烦意乱。

感恩节的晚上寒冷无比,路上人烟稀少,他呼出一口气,像下定决心似的裹紧了羊绒大衣,往一个方向走去。

门卫对于见到他毫不意外,心情愉快地祝贺他感恩节快乐。

电梯门打开时,他心里一惊,差点拿出手机报了警——客厅的灯亮着,一个墨绿色的行李箱歪在沙发旁,咖啡桌上铺满了杂志,上面压着白色马克杯和金字塔形状的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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