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怎幺都没想到,周五那天他居然会在医院楼下看到苏卿。
她穿了一身他之前没见过的崭新风衣,带着墨镜,一副怕被人认出来的样子。
许知远一眼就看到了她,却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苏卿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叫他。
“许知远……许知远!”
他终于停下步子,转头对她。
“有事?”
苏卿在他面前站定,不放心般左右看看,这才从包里掏出来一张请帖。
“我下个月结婚,这是给你的喜帖。”
“……”
许知远看着喜帖,心中猝然一惊,喉头仿佛饮血,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想去接苏卿递过来的喜帖,苏卿却在他对面扬眉轻笑。
“给个面子吧前男友。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你要是不愿意来,也没事。”
“……知道了。”
许知远声音干涩地接过请帖,擡步欲走,苏卿却又在后面叫住他。
“等等。”
“有事?”
许知远皱眉看着眼前洋溢着幸福的苏卿,之前曾一度压在他心上的那些问题似乎在这一秒都失去了意义。
“听说你交了一个新女朋友?”
苏卿秀气的眉毛在墨镜后面挑了起来,语气闲谈般自然随意。
许知远低头不语,苏卿看他一眼,了然笑道。
“……没别的意思,就是听说你给你的新女友花了不少钱,你这人向来没什幺眼力,我劝你最好还是先缓缓。”
“苏卿!”
许知远捏着请帖警告她不要得寸进尺。
她掩嘴轻笑,眨眨眼看他。
“好,我就是爱管闲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你,虽然没什幺恩情可言,但是……”
她伸手亲昵地理了理许知远的衬衣领子。
“善意的提醒,衬衣该熨了,外套也该拿去打理了。我新家附近刚好有一家专业的,你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绍给你。”
她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扬起,看着他的眼神是许知远熟悉的那种从容优越。
许知远把苏卿放在他领口上的手给拿开了,自己将最上端的扣子松开,冷漠道,“不劳你费心。”
苏卿没有再多说些什幺,最后再看他一眼,像是在与他道别。
许知远埋头向前走着,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
在走进医院大厅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苏卿刚才站着的位置。
她早已经上了路边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四周来来往往的病人们被家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在台阶上步履蹒跚。
许知远眼睛有一点儿酸。
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竟然只有拿着她的喜帖,甚至都不敢跟她说一句“恭喜”。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许知远难得没有回家,而是开着他的大奔在芝市漫无目的地转着。
他去了许多地方,跟苏卿手拉手逛过的外滩,跟着新年钟声倒数过的人民广场。
海风吹过来,有人弓着腰在给路边的行人散传单。
许知远接了,走到下个路口,又扔进垃圾桶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扶着栏杆,看着眼前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
这里充满了他跟苏卿的回忆。
好的、坏的,欢乐的、悲伤的、痛苦的。
他看见远处交响音乐厅的灯光照亮着属于它的夜幕,他跟苏卿在那里看过好几场教人昏昏欲睡的交响乐演出。
他不记得当初为了买那两张昂贵的音乐会门票他节衣缩食了几个月,但他却一直记得,苏卿看着舞台时那种欣喜又满足的眼神。
她如数家珍地跟他介绍那些他永远也记不住名字的演奏家、指挥家,跟他讲述那些名曲创作背后的故事。
……他喜欢那样的苏卿。
他鼓起勇气打开了白天苏卿专程给他送来的那张喜帖。
举行酒宴的地点是芝市市中心曾花三千五百万美金重修过的地标五星级酒店。
苏卿曾经跟他憧憬过,有朝一日她一定要过上想在这家酒店住几天就住几天,想在这家酒店里吃什幺就吃什幺的美妙生活。
他也曾偷偷打听过在这家酒店里举办婚宴的费用。
那是他需要省吃俭用好几十年才能勉强凑出来的天文数字,甚至足以媲美芝市郊区的一套房首付款。
许知远讥笑着合上了请柬,将头埋在手掌里。
也许苏卿说的对。
他始终木讷、无趣、不解风情。
哪怕他一直在努力追赶她的脚步,却仍旧深陷泥沼,被这俗世拉扯得永远脱不了身。
许知远一直在外面待过了十二点才回家。
他心情沉重地打开家门,走进去。
亮着灯的客厅,陶小芸早就结束了周五的约会,正坐在客厅里捣鼓自己新买的指甲油。
看见许知远,她开心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指甲油都收拢了,指了指一旁放着的烧烤盒。
“许医生~我刚买的宵夜!他家生意可好了!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要不要趁热一起吃?”
许知远冷漠看她。
她穿着那身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吊带睡衣,光着脚丫子,十只脚指头涂得花里胡哨,脸上的表情却很快活。
他看着这样的陶小芸,不知怎幺,突然来气。
“你能不能学点好?”
“啊?”
陶小芸被他一吼,指甲也不敢涂了,小心翼翼将指甲油盖子都合上,小声问他,“你怎幺了?”
许知远烦躁地将外套脱下来,扔在沙发上。
陶小芸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并拢脚趾头端正坐好,“你晚上……没吃饱?”
她用指甲油晾干了的左手解开了旁边的烧烤盒,拿出来一串烤得外酥里嫩的羊肉串,殷勤地递给他,笑道,“吃点宵夜就好啦~我没吃饱的时候,心情也会不好。”
许知远手里头的车钥匙也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外套上。
他挽起袖口,冲陶小芸吼道,“吃什幺吃?要吃就给我出去吃!”
“……”
陶小芸的眼睛在扇子般的睫毛下委屈地眨了眨。
她似乎并不理解许知远为什幺这幺生气。
但是,看他似乎被这盒烧烤气到快要发疯的样子,她还是乖乖起身,没有还嘴,当真抱着那一盒烧烤拿起钥匙出了门。
许知远跌坐回沙发上,绝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面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茶几上,只有陶小芸留在那儿的几瓶闪闪发亮的指甲油,还有前几天她兴高采烈专门央许知远帮她买的一个卡通水杯。
她不要音乐厅的门票,也不要一个LOGO就足够抵扣掉他两个月工资的时髦大衣。
她不喜欢贵到吓人的网红餐厅,每次跟他去菜场就像郊游一般地开心。
她不喜欢喝牛奶,但是因为他喜欢,所以就连拥有了一个独属于她的牛奶杯都可以雀跃好几天。
当防盗门的关门声响起来的时候,许知远就后悔了。
他不该拿她出气,她明明什幺都没做错。
她只是……喜欢他,所以才把她最坦率也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
许知远抓起钥匙,急匆匆地开门出去。
时入初秋,蝉鸣渐歇,整个楼道都充满了宁静清冷的意味。
他路过消防通道时,发现向来紧闭的通道门今天竟然开着,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
常亮的走道内,陶小芸正坐在高几阶的水泥台阶上,身下垫着打包烧烤盒的塑料袋,惬意地捧着着洒满了孜然和辣椒的烤串小口小口地吃着。
许知远站在消防通道门口,看着里面的场景,又好气又好笑。
但看她坐在那儿,他又觉得眼眶发热,好像终于有什幺东西重新注入了他的心脏里,让他觉得心里很满,很充实。
许知远站在声控灯下,清了清嗓子。
陶小芸受惊般擡起了头,这才发现门口站着是他,有些尴尬地咽下了嘴里的肉,从水泥台阶上站起身来。
“……你怎幺来了。”
许知远开口,“把你手擦干净。”
陶小芸低头找纸巾,无果,苦闷地看着许知远,撇嘴。
“你带纸巾了吗?”
许知远无奈轻笑,大步走过去,将陶小芸从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抱进怀里。
“烧烤……”
陶小芸在他怀里小声叫唤,一双小油手顽强地举着。
许知远把她的手摁在自己衬衣上,擦擦,抱紧她。
“先回家。一会我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