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由着她胡闹!”
温娘伏跪在地,不敢粗声喘气,龙座之上的皇帝竖眉拍案。
温娘不答,李晋阖目,拇指按揉太阳穴,几次深纳气之后再次睁眼,腹中蕴起的怒意被仔细克制:“如果长阳出了什幺差池,公主府上下全都提头来见!”
“不苦。”
梁上黑衣人跃下,跪地应是。
“领二十人,把长阳给我带回来。”
黑衣人抱拳:“是!”说罢走出御书房。
李晋挥退温娘和身旁的张近侍,背倚上龙座,一声叹息,袖中拳紧。
车行十三天,路已过半,李其玉一路赏花玩水,脸上早不见了在长安时的忧愁颜色。
玩乐到兴处时,李其玉还会拉上那罗阿,纵使他万般无奈,也只有认命,毕竟他现在是这位公主的暗卫。
于是,只能任她折了一朵路边野菊,将那小花别在他耳间。
李其玉伸手过来的那一刻,那股有别于花香或是胭脂腻香的幽幽香气也窜入他的呼吸,那罗阿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惹来李其玉的不满。
“别动别动,我还没给你别好。”
那罗阿低头,银面后的神色有些愣怔,李其玉仰头粲然的笑正映入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
李其玉闹累了,马车就再次驾起,青栀替李其玉拭去额上细汗,那罗阿在马车一角箕腿坐下,正要取下耳鬓上的花时,李其玉出声制止了:“别别别,不许摘下来!”
那罗阿皱眉望她一眼,却还是依言没有去动这花,黑衣银面的暗卫耳边别着一朵鲜艳的小野菊,那模样颇为有趣,李其玉卧在软榻上欣赏了一阵子,就被周公唤去了魂儿。
那罗阿的视线也时不时瞟向李其玉那头,在自己意识到以后迅速收回目光。
见李其玉睡去,那罗阿也打了个哈欠,歪仄着脑袋,也沉沉睡去。
青栀倒还醒着,只是懒懒地为李其玉打着扇。
陡然,车顿马嘶鸣,车内三人不由得随之倒身,李其玉被周公掴掌醒,倒落榻下脸贴车板,一声痛哎。
那罗阿手撑着,也顿时醒了神,暗啐一口,骂自己怎得就睡沉过去了。
李其玉胸中愠意翻涌,撑手爬起来,听得车外有人身哀告。
嚎个什幺丧!
李其玉撩帘探身,靴踩在车栏上,擡颔,垂目傲觑车下,她的眉山深深皱起,唇抿一线,暖风未解唇畔冰涩。
那罗阿也起身,蹲贴在车壁旁,狼的直觉在警示着那罗阿。
此番,不妙。
他借李其玉撩起的车帘向外探去,只有妇孺?
那罗阿闭目侧耳听去,只觉这里,静得出奇。
李其玉是眼见得,马蹄前老妪跌坐,稚子哭嚎,俱是蓬头垢面,顿时没了火气。
李其玉正要下车,车夫就出声制止了她“小姐,让我来。”
李其玉一顿,也只好点点头,收回了正要迈出去的脚,若是仔细想想,也生出蹊跷,此处虽是官道,但路上却鲜见人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二人,从何处来?
那罗阿拔刀,青栀终于也觉得情况不对,小脸白了一层。
道旁有人,不下三十。
那罗阿暗自发誓,下回出门定要看准了黄历,这次应赌去窃龙袍开始,就没一件好事。
李其玉一行不过十人,而外面潜伏的一众不下三十人,那罗阿肩上的伤已无大碍,李其玉救了他一命,这回他就还了。
车夫近前,正要询问,却见那稚子擡头,一刀捅入他腹中,车夫一声闷哼,抽出腰间软剑刺下,稚子一翻身躲过了,这剑就直搠入老妪胸膛,他扭头大吼:“保护小姐!”
这声还未嚎完,道旁涌出三十来人,俱是凶神恶煞,领头的一刀劈开,打住了车夫的话。
李其玉拽着车帘的手一僵,眼前的血景教她头皮发麻,糟了,是山贼。
后车扮作仆从的暗卫拔剑,与这些恶徒缠斗在一处。
领头的朝李其玉一笑,满脸横肉,掩不住的淫邪。
李其玉还未来得及害怕就觉腰上一紧,被带回了车内,李其玉慌张扭头,却见那罗阿一手揽过自己,李其玉只能窥见他露在银面之外的下颔和嘴唇,她听见他说:“撑住,我带你杀出去。”
那罗阿笑了,唇线扬起放肆的弧度,他不惧,这些杂碎正好来疏解一下他近半月的憋屈火气。
李其玉哑然,这是个暗卫吗?
“小娘子...”
领头的山贼撩起车帘正欲进来,迎面却是一记靴踢,直径将他踢翻下车。
马匹惊惧,惹得马车一阵摇动,那罗阿单手揽住李其玉腰身,侧撞破车壁,压倒二三山贼。
李其玉始终被那罗阿紧揽在怀,她紧闭着双眼,耳边只有刀剑相接和白刃入肉的声音,她听见青栀的尖叫,才陡然想起。
“三十七,你,我们去...!”李其玉睁眼,擡头去望那罗阿,却被他唇畔的笑意慑住,那笑意,狷狂放肆。
那罗阿一脚踹刀扑来的山贼,反握刀,刃舔喉过,一甩刀尖血珠,干脆利落,他抽空才不紧不慢地回她一句:“我救不了更多的。”
李其玉扭头,看向这混乱的场景,垂目,看见那朵原本别在那罗阿耳上的小野菊被践踏在地,溅上血红,她心跳纷乱。
那罗阿扛起李其玉,跃向左道的山林,没有追兵。
他肩扛李其玉,一路疾行,李其玉四肢早使不上力,她只是愣怔的看着自己远离那片血腥,耳边的厮杀声,青栀的惨叫,渐渐远去。
直到那罗阿确认安全,才在一条溪边停下,他将李其玉放下,扭动颈脖。
李其玉跌坐在石上,她已经缓过了神,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那罗阿身上,终于,她开口:“你是谁...”话里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
那罗阿转头看向她,只觉刚刚因杀戮而沸腾的快意还窜动在百骸之间,只是看着李其玉俊俏脸上的怯意,又打了转,意味有些变化。
他摘下溅上了血的银面,随意弃在一旁,弯了腰凑近,朝李其玉一笑,露出一对犬牙:“我是那罗阿,那天我盗龙袍,谢谢你救我,现在我们两清。”
李其玉瞪大了眼,支吾了半晌:“你你,你....”
他竟扮作暗卫潜伏了这幺久!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落下,也照得那罗阿的神色晦暗不明,李其玉仔细打量着他的五官,将他看了个明明白白。
五官深邃的俊俏少年郎,可这的的确确不该是中原有的面孔。
那罗阿挑眉,最后转身蹲在溪边洗刀,刀上干涸的血迹被洗净,他说:“恩我还了,接下来要怎幺回去是你的造化。”
他起身,甩去刀上水珠,归刀入鞘,转身要走,却发现李其玉拽住了他的衣角。
“别走....”
那罗阿皱眉,声音疏离:“怎幺?”
李其玉低下了头,低低道:“我雇你,我雇你护送我回长安,怎,怎幺样?”
那罗阿挑眉,改了主意,于是他问:“报酬我定?”
李其玉连忙点头:“你定!”
“什幺都可以?”
李其玉应道:“都可以!”
于是他粲然一笑:“那成交。”他弯腰扶起李其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现在还没想好要什幺,想好了我再告诉你。”
“嗯...”松了口气的同时,李其玉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除了名字,她还是对他一无所知,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问。
“好了,你现在这里,我回去看看。”那罗阿将她扶到一处巨大的顽石旁,让她靠着石头坐下。
“那你...”话头在李其玉喉咙里滞了滞,才道:“早点回来。”
那罗阿点头,起身离去。
其实那罗阿大可以就这幺丢下她一走了之,只是他此刻觉得,回月上川不急,他不妨就陪这位公主玩玩,左右去一趟长安要不了多长时间。
回到刚刚交战处,兵戈已然停息,只有一地尸体和原封未动的行李。
那罗阿擡靴越过这些尸体,有些纳罕,莫非其他暗卫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他蹲身,仔细查看了这些尸体,才发觉其中蹊跷。
那罗阿皱眉,按刀的手轻点刀镡,他当时留意了这些暗卫的手法,都是怎幺干脆怎幺来,而他则使得是唐刀,偏好一刀封喉,但这些山贼身上却出现了第三种手法,一剑剜心。
那罗阿起身,懒得再计较,他在第二辆马车上翻找了些衣物,和一些金银阿堵。
第一辆马车的马早死透了,只有第二辆的马车上的马还无措的被束缚在这里,那罗阿有了思量。
他回到溪边,看到抱膝而坐的李其玉,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脑海中一闪而过在扶风楼之上的李其玉,只是一眼,他此刻却忽然想到。
“长阳公主?”那罗阿出声唤她,李其玉才擡起了头,眼角泛红,漆瞳中蒙着一层雾气。
她也只是寻常姑娘,那罗阿皱眉,如是想。
“你回来啦?”李其玉擡袖揩去脸上的泪痕,她勉强给予那罗阿一个笑。
那罗阿拉她起身,避开了她那个笑,他不想看:“那里安全了,我们去那里拿点东西,还有马。”
那罗阿转身走在前,李其玉只好跟上去,一路那罗阿都没有说话,二人之间只有沉默。
“那个,那罗阿...你叫我李其玉就可以了。”李其玉试着向那罗阿搭话,她觉得那罗阿脾气怪了些,但她得跟他打好关系,回长安都指着他呢。
“嗯,李其玉。”那罗阿头也不回,他此刻只想着回长安的路,原路返回有风险,因着他知道,这伙山贼定是先前就探过了,才敢明晃晃的在官道上拦路。
“那罗阿,你为什幺要盗龙袍啊?”
那罗阿回头望了她一眼:“打赌,没偷到算我输。”
李其玉张了张口,还是憋住了,不能惹他不高兴了。
临近官道,那罗阿顿住了脚步,李其玉一个不设防,险些撞上他的后背,那罗阿回头,像是斟酌一下,才道:“喂,李其玉,那里一地尸体,你受得住吗?”
“啊?哦...我应该可以。”李其玉这话其实也没甚底气,但她好歹也是位公主,不能这幺窝囊。
那罗阿眯眼看了她一会儿才扭头继续走。
当李其玉真正看到这惨状时,她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她咬紧了后牙槽,艰难地挪开了视线。
那罗阿当然看见了她这副模样,哼笑一身,递给了她一套新衣裙:“拿去换了。”
李其玉僵着手接过这套款式简单的衣裙,也不挑剔,只是朝四下张望了一下,又僵着背越过一地尸体,躲在马车后面换了衣裳。
那罗阿还为她寻了顶纱笠,将先去已经整理好的两三件衣裳利索腾进行李中,金银阿堵自然是贴身带着。
他也换下了这一身黑衣,寻了套藏青短打,扯了条布条高束了头发。
等那罗阿卸下了第二辆马车上的东西,将车轴车蓬上的血迹拭去以后,李其玉才换好了衣裳出来。
那罗阿扭头看了一眼,抚马的手顿了顿,这姑娘穿得朴素了,还是惹眼。
“怎幺了吗?”李其玉不明所以。
那罗阿收回视线,冷冷的撂一句:“那边有顶纱笠,你记得戴好。”
李其玉拿起纱笠戴上,轻纱遮住了李其玉的脸,只朦胧显个脸廓:“这样就好了?”
“嗯,上车。”那罗阿跨上马车,抄起马鞭。
李其玉也不指望对方能拉自己一把,只好自己费里攀着车板爬上来,撩开车帘她又忍不住望了望着满地的伏尸,反胃感涌上,她急匆匆进了马车,放下了车帘。
那罗阿看在眼里,低声笑刺了句:“胆小鬼。”
马车里头的李其玉听到了,有些不服气,就仗着这帘子隔着,嗔他一眼。
那罗阿驾着马车掉了个头,在官道与小路的岔口选了小路,他也不怕在小路被劫,到时候正好送上刀口,让他活动活动筋骨。
李其玉坐在马车里,因这辆本就是装货的马车,自然没有软榻,也不如原本的宽敞,李其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鬓发。
最终还是耐不得寂寞,摘了纱笠,靠在门边坐下,撩起帘子问那罗阿:“我们什幺时候休息?”
那罗阿头也不回:“等到有客舍或者农家。”
“我觉得你好厉害啊,手起刀落的,你多大了?”
那罗阿有些得意地挑眉,回她:“十八了。”
李其玉有些惊讶的瞪直了眼,声音不自觉高了些:“十八?跟我只差了一岁,不会吧...”
那罗阿撑着手仰了些身看她:“什幺不会吧,你说你十七我还不信呢,哪有你这样幼稚的。”
“我哪幼稚!”李其玉反驳,她只是稍微活泼了些。
“哪都幼稚——”那罗阿故意拖长了尾音,朝她粲然笑着,露出了两颗犬牙。
午后的阳光照得那罗阿的深褐色头发泛着些金色,落入他琥珀色眼瞳中的光也融得他目光有些柔和,李其玉此刻也只觉得他是寻常少年郎,悄悄卸下了她那层防备。
“说别人幼稚的人也幼稚!”李其玉抱臂眄他,她愣是要驳一句回去。
“谁讲的,这种道理我还头一次听说。”
李其玉扬扬颔,自得道:“长阳公主说的。”
那罗阿被逗笑,凑近她,一字一顿,眼中蓄着些揶揄:“哇,好生厉害。”
当那罗阿靠近时,李其玉下意识向后仰,脑袋碰上车壁,得他这一句笑讽,脸上一热,原因却不在此。
那罗阿自然看到了她的反应,气血上涌过,他不自然的直回身,补了句:“不经逗的。”
李其玉却分明也看到了他发红的耳尖,诽腹一句彼此彼此。
李其玉嫌马车里闷,索性就将车帘一挂,靠着门栏和那罗阿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那罗阿也不觉烦,倒是都回答了,心里头暗将李其玉和小狐狸作了比较,明明没什幺本事却胆子不小,还有一肚子小聪明。
也和小狐狸一样,虽然顽了些,却招人喜欢。
这个念头一过脑,那罗阿也愣了。
嗯?怪了。
那罗阿也注意到李其玉没了声,于是回头一看,但见李其玉靠着车壁睡熟了,膻口微张着,毫不设防。
那罗阿握着马鞭的手一紧,他反了身,屏住了呼吸缓缓靠近熟睡的李其玉,他听到自己胸膛中的鼓跳。
那罗阿的小心翼翼的放开呼吸,二人的呼吸在方寸间交融,那罗阿可以清晰的看到李其玉的眼睫。
那罗阿伸手轻轻擡起李其玉的下颔,细腻的触感让那罗阿感到一股陌生的感受在他四肢百骸之间疯窜,胸膛中的鼓跳如雷。
他凑近,虚阖上双眼,双唇贴上李其玉的唇瓣。
温软。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他连呼吸都放到极轻,但李其玉身上的女儿香却不可遏制的扑涌上脑,化作鸿羽搔弄着他的心口。
他感受到李其玉身体的本能抗拒,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于是他很快松开了她,这个偷来的吻,浅尝辄止。
李其玉只是一声嘤咛,扭个头,还在睡梦中。
连她这一声嘤咛都不轻不重的拂过那罗阿的心池,换来涟漪层层起。
那罗阿的眼中映着李其玉的模样,他伸手触上自己的胸口,掌心的湿热和胸口的滚烫不分仲伯。
喜欢?喜欢。
那罗阿向来凭感觉行事,喜恶全在他的感觉,于是李小狐狸在她的小困之间已被这个狼一样的少年郎划入了他的领地中。
等李其玉醒来时,天色已沉沉将暮,红霞披日,晚风凉人。
眼一转,那罗阿仍背对她,专心驾车。
李其玉懒懒抻臂拱腰:“那罗阿....还没看到落脚的地儿吗?”话里还携着初醒时的慵懒意味。
那罗阿回头正看见李其玉揉着睡眼,喉头一滚,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我望到炊烟了,估计不远。”
“那罗阿,我饿了。”
“行李里有肉干,还有水囊。”那罗阿回了头,扬起马鞭,驱马快行,毕竟将入夜,露宿非良策。
李其玉回马车里一番翻找,还真寻出一包油纸包的肉干,她捻起一块,也不顾自个儿没净手了,毕竟境况非常,她娇气不得。
肉干难嚼,好过没得吃,李其玉皱着眉,艰难咀嚼着肉干,她看了看那罗阿,于是挪坐过去,唤声:“那罗阿。”
“怎幺了?”那罗阿扭头,但见李其玉捻着块肉干递过来。
“要不要?”
“当然要。”那罗阿唇线一扬,唇畔浮着顽劣颜色,他俯身叼去那块肉干,舌头卷过,带着些挑逗意味,舌尖轻扫过李其玉的指尖,没有过多的停留。
那罗阿的舌尖扫处似有电击,陌生的麻痒感自指间传遍全身,她当即收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间,有些发愣。
“怎幺了?”那罗阿明知故问。
李其玉臊红了脸,却仍埂着脖子,佯作无碍的样子回他:“没什幺,你舔我干什幺,我手没净过的。”
那罗阿笑恼,笑她的可爱,恼她的不解风情。
“我不介意。”那罗阿扭回头,转了个话茬“快到了,你戴好纱笠。”
李其玉目光放远,果然看见了一家客店,于是依言取来纱笠,仔细戴上。
但见招旗杆子竖在门外,依旧挂着白底红字揽客幡,写“再来一碗”。
店眉上,不落半点灰,又书“小杏庄酒家”。
实际上,此去小杏庄,还须翻过三座山,淌过洗纱河,快马加鞭,亦有一日行程。
那罗阿在门口勒了马,马车缓缓停下。
荆钗布裙的老板娘迎了出来,见这暮色里驶来一辆普通马车,眯眼细瞧,这驾车的少年郎却非中原面孔。
少年郎下车后又伸手,这马车帘子一撩,又出现一位头戴纱笠的窈窕女郎。
白纱挡下了老板娘一窥真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这身素色衣裳勾勒出的曼妙轮廓。
女郎手搭上少年郎伸来的手,正弯腰要跨下来,却见少年郎另一手揽上她的腰身,惹来女郎一声娇呼,将她带了下来。
女郎下来之后即松开了少年郎的手,退开了几步,少年郎却不甚在意,目光似悠悠一落,不偏不倚落在了观望已久的老板娘身上。
老板娘脸上的笑一僵,迎了上去。
“二位要住宿吗?我们这儿还有几间上好的客房。”
先挪开步子的是女郎,少年郎持了刀跟在他身后。
老板娘心底有些纳罕。
李其玉和那罗阿被老板娘迎了进堂,她朝堂口亭亭一立,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罗阿皱眉,紧随在她身后,视线扫过堂中,凶狠的目光退却了不少无礼又放肆的打量。
“要两...要一间最好的客房,再准备些饭菜。”李其玉犹豫过后,还是只要了一间,这样安全,况她心底,仍觉得那罗阿是会护着她的暗卫。
那罗阿按刀的手一紧,在心中窃喜。
老板娘欢喜应下,再问她:“是送到二位房中还是就在堂中用了?”
“送到房里吧。”
老板娘遂朝伙计招呼过,迎他二人朝二楼客房走去。
“客人您请——”
正到楼梯一半,伙计的亮嗓门就吸引了李其玉的目光。
原本只是随意扫过的目光,却猝然停在门口那道身影身上。
那人持剑长身而立,轩然霞举,神采肃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李其玉记得他手里的剑,记得他的眼神,也记得他的眉眼。
呼吸凝滞。
那罗阿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也朝堂下望去,正看到了堂下的持剑青年。
那人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他擡头,与那罗阿的目光相遇,然后挪到戴了纱笠的李其玉身上。
隔了一层白纱,那人的确该看不到她的脸,李其玉却忍不住避开,扭头挪开了步。
那罗阿皱起眉山,原本愉悦的笑意因这一出意外削去了一半。
她认得他,那罗阿如是想。
青年收回了目光,冷淡回应了伙计的询问:“一间,先准备点吃食。”
“可要送到客官房中?”
青年撩袍落座,搁剑在桌,与这堂中诸人格格不入。
“不用。”
老板娘替他二人阖上了门之后,李其玉才摘下了纱笠,抿唇蹙眉,在床边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上去。
那罗阿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李其玉,他将刀搁在桌上,朝长凳上一坐,背靠着桌,臂搭在桌沿,仰身看着李其玉,问她:“刚刚那个人,你认得?”
李其玉回了神,对上那罗阿不悦的目光,点头,语气颇有些愤懑:“认得。”
“你的旧情郎?”那罗阿眯了眼,腹中的愠意教他此刻有些烦躁。
一针见血,李其玉努了努粉唇,手指紧抠着衣角:“是又怎幺样?我现在看见他只觉得讨厌。”
那罗阿起了身,她的这句话恰安抚了他心头的躁火,于是噙笑问她:“他负了你?”
“就是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罗阿笑止了她这话:“李其玉,你可别一棒子打死了一池鸭子啊。”他擡手指指自己,挑眉“我就是个好东西。”
李其玉被他逗笑了,扫淡了些心头郁气:“行了不提他了,只能说这回倒霉遇到他。”
“那说别的,我护送你一路,还与你同住一屋,别人问起来,你莫不是要说我们是主仆?”那罗阿揶揄道。
经那罗阿这幺一提,李其玉才觉得其中不妥,到底还是她想得理所应当了,在外人看来,这诚然,不成体统。
“那,那我吃点亏,逢人问起,就说我是你...”李其玉脸上一热,两颊顿时飞起绯霞,语气也弱了些“说我是你娘子不就行了。”
李其玉的别扭模样正戳中那罗阿的心窝,于是他笑道:“委屈您了,如何,要先叫一句郎君来练练口吗?”
李其玉恼羞成怒,驳道:“啐,想得美!”
那罗阿正打算调笑一二,端菜的伙计就叩响了房门,那罗阿眼底一冷,到底不满。
“进来吧。”
伙计端了几道农家小菜上来,眼睛在瞄到李其玉的脸时不由出了神。
那罗阿愈加不满,他提声道:“放下菜,这没你事了。”
伙计才局促回了神,将菜布置好,低头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那罗阿起了筷,说到底他也饿了,刚夹几口才入嘴就顿了手,暗道,大意了。
此,乃一家黑店。
酒家不设在官道旁,反开在阡陌小路上,地处山洼,前后不见人家,他们早该防备。
他撂筷,伸手握住了李其玉正拿筷子的手腕,咬牙切声道:“里面有东西。”
李其玉见他额间生汗,急切道:“你没事吧?”
“有点,老子受不住药。”那罗阿起身,脚下发虚,暗骂自己堂堂月上川少主,竟没多留个心眼。
李其玉去扶他,那罗阿却擡手拦住了,他忍着脱力感低声道:“你待会儿假装中了药,伏在桌上,我去门后,以我现在的功力,还能带你杀出去。”
李其玉信那罗阿,或许是因他真的救过他,或许是因她现在只有他可以依赖,于是她真闭眼,伏在了桌上。
那罗阿拔刀,贴在门后,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两三个山贼打扮的蛮汉推门而入,边纳罕:“不是说一男一女吗?”
“嘿,这小娘子长的可...”白刃封喉,打住了这山贼的后半句话。
另两人尚未来得及动手,那罗阿压腕沉力,竖斩而下,生劈开这山贼,血溅上门扉,力未尽,横抹过那欲逃山贼颈脖,山贼闷声倒地。
“起来,跟紧我!”那罗阿低喝,他此刻只能竭力为她杀出一条路来,若放在平日,这家黑店的杂碎——
他一个不留!
二楼的声响已然惊动了这群凶神恶煞,青年仍端坐堂中,纵使被刀剑围住,也不动声色。
那罗阿咬牙,长刀不曾停下,被这群山贼围困在楼梯上,山贼们一涌而上,又悉被他的刀刃拦下。
李其玉眼中早蓄起了眼泪,只是她不敢落,也不能落,她一心系在那罗阿身上,她不希望他死。
寡自不敌众,那罗阿的身上已被划出数道口子,他却恍若未觉,手中的刀,未有一刻停滞。
他将李其玉护在身后,没有人能近她的身。
李其玉想起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闭眼,尚带着哭腔,颤声喊道:“周尝!你个孬种!”
堂下的端坐的周尝陡然睁眼,侧头看到那罗阿身后的李其玉,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与惊慌。
她怎幺在这里!
周尝的手不曾犹豫一刻,拿剑,起身,擡剑挑开这一遭刀剑,寒光乍泄。
他满腹的盘算在听到李其玉的声音以后都抛诸脑后。
他的举动吸引了一半的山贼。李其玉喊出了话,也激起那罗阿满腔的躁意,他的刀越挥越快,他的目光如狼一般凶狠,摄住了这剩下的山贼。
他们怯了。
那罗阿另一手抓住李其玉的手腕,带着她下了楼梯。
“那罗阿...”李其玉惊觉那罗阿抓他的那只手,凉得出奇,她望着他起伏的后背,心中鼓跳如雷。
“没事。”少年郎故作轻松的语调,但他尾音的微颤却出卖了他。
周尝的视线不时在李其玉身上掠过,手中的长剑干脆利落地挥刺,他向她靠近。
他自然看到了那罗阿的动作,心中蔓延起熟悉的刺痛,目光收回,落在挡在他前面的山贼身上,眼中跃动着怒焰。
“你们,滚开。”
周尝横斩,长剑毫不留情地划破山贼的胸膛。
他靠近了李其玉,和他们一起靠近了门口,他发现,李其玉的目光始终未曾落在他身上。
真薄情,他冷讽。
蹬破木门,那罗阿拉着李其玉的手腕,将她抱上了马车,扭头紧盯着迫近的山贼。
“你带着她向东跑,这一代匪患猖獗,去渡口镇找天顺镖局的卫镖师。”
说话的是周尝,冷峻的青年只冷淡撂下这一句话。
他要断后,那罗阿自然不会跟他客气,只是他不甘心,这满腔郁气无处可舒。
他也实在,坚持不住了。
他翻身上马车,收刀捉鞭,驱马快行。
李其玉的小腿发软,她扶着马车栏面色复杂的看着周尝挺拔的背影。
比记忆中的更坚实,也更疏冷。
心口堵闷,她问他:“你怎幺办!”
周尝似是哼笑了一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新欢?”
“你...”李其玉气急,他怎的不看看现在是个什幺境况,还问这些无关紧要的。
“还不走?”周尝扬剑,拦下了这一众咬牙切齿的山贼。
那罗阿鼻哼一声,马鞭落下,激得马驹嘶鸣,勒缰绳,马头东掉,急急驱走。
眼下,只余他一人。
“少侠好魄力,为了救他们想一个人拦住我们所有人。”他们讽他。
周尝却扬起下颔,垂眼觑去,月色照面,披一身疏冷与轻蔑,他道:“不,我本就是来找你们的。”
剑光抖一线,疾身稳步,直取命门,温热腥血溅上他冷峻脸上,眉也不皱。
“也不是拦你们,只是要端了你们这谋财害命的吃人黑店。”
山贼的刀剑枪戟直往他身上招呼,却见这青年身法诡谲,在他们围攻之下不落下风,手中三尺青锋也未曾犹疑,挑筋断骨。
霎时间,这夜色都蒙上了一层血色,最后一名山贼倒下,周尝才垂下手,拿剑的手微微颤着,仰头望向这轮天上月,目光幽然深远。
饶是他再了得,也不可能在围攻之下全身而退,只是他这满身伤,都敌不过心头闷痛。
“为什幺不来。”
“我哪里不如他。”
这一声呢喃,吹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