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狭道纵横交错,泥瓦人家林立,是市井烟火集聚之地。
一大一小的两人站在一座偏僻的茅草屋前。房屋粗陋,看来已有些年头,破檐漏顶,角屋糊的窗纸裂了道缝,穿风微小而快速地抖动着。
“这里是你家?”玄婴不动声色地问。
女童颔首“嗯”了一声。
这小童谈吐、行止皆是不俗,玄婴只道她若非出身富户,便是世家子弟,然而最终抵达的地方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环视一圈,但觉眼前的房子残旧不堪,别说是大户,仅与周围邻家相比也嫌寒酸,一见之下,更对心底的猜想确信了三分。
女童上前扣门,不一会儿,涩滞的木扉“吱啊——”开了,屋里走出来个粗布麻衣的女子:“谁呀……”
来人杏目桃腮,看年纪未满三十,眼尾带红似有泪痕。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打扮却甚是朴素,全身上下没半点醒眼的脂粉首饰,但若说不爱美,她的皮肤又白净细腻,显然曾经过精心护养,犹如光滑的丝绸,看不出丝毫遭受糙麻摧残的痕迹。
女人开门第一眼先看见玄婴,一时茫然,待要出口相询,忽而注意到他身边站着一个小小童女。一见那孩子,她脸色顿时变了:“你怎幺……”
没说完,又戛然而止,忌惮地看了玄婴一眼,问那女童,“这是谁?”
与此同时,玄婴也在低头问她:“这是谁?”
女童困惑地两头看了看,不知该回答谁。小脑袋左右来回转了好几趟,终于先对那应门的女子道:“我被坏人捉走,是这位先生救了我,送我回来。”
随后向玄婴介绍,“那是我晚娘。”
在吴语中,晚娘指继母。
她那继母听她说罢,面色甚是古怪,眼神游移,陡然与玄婴四目一接,心下暗惊,慌忙摆出个笑脸来:“原来如此。感谢尊驾相助,否则真不知她要惹出什幺祸呢。”
玄婴道:“你家女儿不见了,你没去找过?”
女子含笑的嘴角僵了一瞬,随即展颜:“这孩子打小顽皮,经常一声不响就溜出去玩,我们都习惯了。”
说着上前一拽女童的手,叮嘱道,“以后出门要跟大人说一声,知道吗?”
女童默然片刻,轻微点了下头。
打小顽皮?
玄婴看着小姑娘乖蔫蔫的模样,心觉可笑极了。
那女子明显不愿与他多谈,嘴上言谢,却不提请他进屋,始终将他这口头上的恩人拦在门外,客套两句,更婉转下起逐客令来,抓着女童往屋里拖。
女童跌跌撞撞地被拉入家中。过午的阳光明烈,一进门,光亮陡然转暗。老旧的门轴在背后吱呀啊呀地响,她扭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一道胜雪的颀长身影渐隐入晴天朗日的门缝另一侧,再转过头,迎面是熟悉的人影,脸上堆着陌生的表情,从内室缓缓走出来。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濒临寿终的木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哀鸣。
女童被重新领出来,小手牵在大人掌中。身旁不再是她的继母,年过而立的男子带着她走出家,一边走,一边低声讲些什幺。她闷恹恹地垂着眼,不吭声,听他说几句便间歇点一下头。
谈了片刻,忽而那男子面露欣慰之色,停步举掌,在女孩头顶抚了抚,嘴上连不迭地夸奖:“听话就对了。好孩子,乖孩子,真懂事……”
女童头垂得更低了。
“她好在哪里?”
背后突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犹如暑伏的烈日下投入一块冰。男子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但见自家门口的树下站着个陌生人,白衣携剑,眼神淡淡瞟过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诮,“好你还往外送?”
那人瞳中似有雷电,男子给他眼光一扫,心里竟一个哆嗦。随即他想到什幺,忙上前道:“侠士便是救了我家囡仵的恩人?多亏了你,我们……”
玄婴听厌了这套道谢说辞,不耐烦地截口打断:“你带她去何处?”
女童的父亲愣了愣,随即赔笑道:“小孩子贪玩,一回家就说要去河里捉鱼,我怕她再出危险,和她一起去。”
“……”玄婴看向旁边,“是你自己想去捉鱼?”
女童呆呆地仰着头,没有作答。
从玄婴出声的那一刻起,她就没变过这副表情——震动,感激,难以置信。虽不说一个字,玄婴却感觉她跟当街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一样,正拼命向他求救。
她爹看她没反应,忙道:“乖囡,快跟恩公说我们走了……还约了人。赶得急。改日定当另行还礼致谢……”
女童依旧没有出声。
她只要说是就可以了。
甚至不必说话,只需点一下头,事情就能了结。父亲在一旁催促,推她手臂,她却像喉咙里卡了一根又尖又长的鱼刺,疼得脖子没办法弯曲一毫一厘。
玄婴忽道:“你可知你女儿受伤了?”
“什,什幺?”
“她脚心破了口子,此刻还敷着药。下水,捉鱼?”玄婴冷笑两声。
那男子一听顿时慌了,支支吾吾欲再寻借口。玄婴不予理睬,转头道:“过来。”
女童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一步出,足底着地,伤口猛地发起疼来。钻心的痛楚惊回了理智,她当场愣住,缩缩腿,下一步再也跨不出了。
玄婴眉头一皱,突然出手,往这对父女相牵的手上划去。女童父亲是个文弱男子,哪抵得住他,只觉手腕一阵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幺回事,手边的女儿已不见了踪影。
“恩公……”
玄婴飘然而去,女童被他扛在肩上,努力擡头,见父亲急得乱转的身影已变作一个黑点,像一只焦虑的小虫,再一眨眼就没了。她拉拉玄婴的衣服,叫道,“恩公,恩公,等一等,你放下我……”
喊到第三次,玄婴不堪其扰地停下脚步:“怎幺了?”
女童犹豫地问:“你带我去哪呀?”
“你想去哪里?”
“……”女童手指抠了抠他肩头的衣料,小声说出三个字,“凝香苑。”
玄婴闻言哼了一声。
“去那里做什幺,卖身?”
“嗯。”她竟真赞同。
玄婴简直要气笑了。
之前他帮女童找寻木牌,到那凝香苑楼外走过一遭,自然明白那是处什幺所在,弯腰放下她问:“你可知卖身要做些什幺?”
女童唰地小脸飞红,使劲冲他摇头,顿了顿,又迟疑着点点头,点到一半,却又横摆两下,一颗脑袋甚是混乱,也不知是懂得多少。
“我弟弟病了,病得很重。”半晌她冷静下来,缓缓开口,“不管做什幺,我总归能活下去,但是没钱医病,弟弟会死的。”
玄婴道:“卖你的钱你爹娘早拿到了。”
“可是我跑出来了。”女童神色重起波澜,悔疚难安,像自己做错了事,“如果不回去,他们会到我家里要人,会把钱抢走。凝香苑的人很厉害,有官家撑腰,不怕惹事……爹爹已经用了一半的钱买药,凑不够银子还人家,又交不出我来,人家会打死爹爹,弟弟也没法继续治病了。”
“这些都是你爹告诉你的?”
“是……”
玄婴不禁“嘿”了一声。
这套话倒说得合情合理,这丫头又显然不愿保身逃命,他心下有气,一时却无从反驳。
“恩公,我很感激你相救……”女童伸出两只小手,一起包了他的手,软声道,“可是我必须回去。你送我去那里好不好?”
“我没兴趣送人卖身。”玄婴脸色微变,不着痕迹地抽出手,“你非要去,就自己走过去。”
“……”
女童低下头,只沉默了一瞬,说道,“那多谢你啦。”
说罢背转过身。
玄婴等着看她多久反悔,她却拖着受伤的脚,孤零零一个人,一瘸一拐,不回头,不停留地走远了。
女童凭记忆走过长长的路,拐几个弯,突然靠在道旁的一棵树下喘起气来。
暮春的高树郁郁青青,粗干坚挺,绿荫繁茂。她倚着树干休憩片刻,才觉着好受多了。
她分明能够带伤逃出几条街,能光脚走路而不露端倪,如今却步履蹒跚,满头细汗,每一个步伐都踏得无比艰辛。
为什幺越有人关心,疼痛越让人无法忍受?
身上的每一寸伤,手肘的,脚底的,都在消磨她的意志,摧残她的决心。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可周遭风景熟悉,依然是家附近的巷陌。
目的地在城西头,她尚须穿过大半座城。疼痛叫嚣着让她放弃——放弃了,就可以歇息,不必再吃苦。会有人将她抱进怀里,关心她的伤,给她药膏,热水和香喷喷的饭菜……
她经不住诱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阴僻的小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密叶斑驳的影子在眼皮上摇晃。沙沙沙……泪水夺眶而出,女童趴在无花的树下大哭起来。
她不为脚痛,不为被爹娘所弃,也不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凝香苑好像是个可怕的地方,但那种惧怕过于模糊,她并不太懂得。
她不知道前方有什幺在等着她。可是她知道,一定再没有会那样背她走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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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话:囡仵=女儿;上一章里小娘仵=小姑娘;姆妈=妈妈。另外父亲称“爷”,阿爹指祖父,但这个放在现代汉语下歧义太大,就,算了。
其它没什幺了吧,应该也都能意会,并不影响阅读?
#假装自己真的懂苏州话#ヽ( ◔ ڼ ◔ )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