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梦里空悲身是客(1)

人间界。

南越定州,引天府西。

天顺三年,青阳仲春。

从白虎门出了内城,沿着祥宁街一直往西走,过了伏光桥,坊市交错,鳞次栉比。那人烟阜盛之处,便是一溜儿食肆杂铺、酒坊医馆。

走个一里路,顺着最勾人的那股子香气,找到一座名叫“稻丰坊”的酒家,对面便是程家阿婆的小食铺子。

只要花二十文钱,买上一碗汤饼,就能多得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当季桃花酒漉水晶元子。

白滚滚玉珠子似的几十颗,挤在红艳艳的桃花酒里嫩生生的好看,用水滴形的勺子一舀,便滚成桃花瓣上的露珠,赏心悦目。

清舟不算贪口腹之欲。

不过,每回到望京出任务,如果有空,她都会来程阿婆店里买一碗汤饼,吃一碗元子。

其实,清舟本来是连这二十文钱都不用出的。

可她实在不好意思,每回都会用茅山术,偷偷将钱塞在阿婆炕角埋着铜钱的小盒子里。

呼呼地吹几口气散了白雾,小心翼翼地叼起一颗软糯弹牙的元子,慢慢咀嚼。

那时清舟总不要阿婆往里加蜜加糖。因此,元子初入口时,她舌尖最先感受到的,只是汤水里桃花汁的酸涩味,隐隐还带点苦味。

好在里头的酒水比较淡,辣味不明显,也不算那幺难忍。

嚼着嚼着,糯米粉的清甜味和揉进细粉的桃花香,就会在唇齿间扩散开来,与花汁一混,和着分明不是那幺醇厚的酒香,也分外醉人。

她每回,就会这幺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悠悠品茶似的吃掉巴掌大的小碗里所有的元子,然后趁着阿婆忙着招徕顾客,背对她时,对光溜溜的浅红色汤汁愁起眉头。

她那时不是很喜欢喝酒,再清淡的酒水也不喜欢。

可不知为什幺,她就是喜欢吃酒漉元子,喜欢酒的香味,也喜欢酿酒。

不过当然,她是不会浪费食物的。

不仅仅因为从小受到的训诫,更因为这是程阿婆为她在店里帮忙的报答。

其实那个时候,清舟还会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刀剑相通,而她在店里招徕顾客而表演的几手粗浅的刀工,对于步子还没迈稳,就开始有模有样挥剑的她来说,实在是不足一哂。

而用纸片折个小人吹口气,替她在店里打下手照应阿婆的把戏,更是雕虫小技。

这一切,在她心里,都不足以报答阿婆那生死存亡时刻的救命之恩。

因此,她当然是不忍心辜负食物,更不忍心辜负这份心意,让老人家伤心的。

至于酿酒……

一个月前望京西南郊济水堤上的垂枝小桃恰恰新开,用来酿桃花酒刚刚好。

摘下初桃沥净,浸在稻丰坊的淡酒里,封在坊里专用的土陶酒坛中,在酒窖里存一个月,提出来一开封,花气酒香袭人,正是举觞邀东风的好时候。

然而当下的清舟,尝不了程阿婆的酒酿元子,也开不了稻丰坊里的桃花酒坛。

她在哪儿呢?

***

稻丰坊后院有棵高高的老乌樟,偶尔“沙沙”地摇两下,与外边的喧闹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漏过粗疏的枝和细密的叶,斑斑驳驳撒下碎金淡绿,风一吹,在眼皮上直跳。

阖着眼,也觉得视野里是一片鲜亮的橙色光幕。

清舟眼帘瓮动,将掌轻轻覆在眼前,才缓缓睁眼,从半透明的指缝间,看天空被切割成龙泉青的冰裂纹,发愣。

直到一阵鸦雀般的聒噪由远及近,惊碎了她安谧而空茫的恍惚。

“……我日那群见天儿唧唧歪歪的臭狐狸个仙人板板!那奶扒子放个屁都要树个“香远益清”的牌坊,轮到你们了点一百炉十里香都要嫌香得没有层次感,他们咋不上天哩?一天到晚窝里斗成绿毛赤头鸡盘算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也不看看那鸟不拉屎的狗窝有什幺好争的,真到了狼瞎子过来擡起脚撒泡尿的时候他们都担心那屁眼子把自己给咬死,缩在草甸子里怂成坨球,还真当脑袋上一撮毛是朵山丹丹能迷死别个不战而屈狼之溺不成?娘希匹……”

“啪”的一声门响,一个小哥儿气鼓鼓地跺着脚“咚咚咚”闯进院子,一口流利的特色街骂不要钱似的往外蹦,集南腔北调之大成,穷物道言理之精华,一气呵成,烈若长虹贯日,壮如暴雨碎石,仿佛丝毫不怕他口中不知是狐是鸡还是狗的家伙们真的变化万千手眼通天,隔墙贴耳将他的呱呱唧唧听了去。

可难为了他微黑的一层糙皮,都要配合着他的怒气,涨出大片汗津津的红;右额角一条延至眉梢的疤更是“突突”地跳成一道电,与他铜铃大眼里跃动的雷光,倒也算相映成趣。

饶是他身后紧跟的人性子淡静,听他这幺独具个人风情地指天骂地为自己打抱不平,也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似玉匣乍开,明镜新光盈盈,娟然如拭,鲜妍明媚。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未戴纱笠,身着靛蓝直褐,脚蹬皂靴,一头乌亮如瀑的秀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干净利落,作男子打扮。

少女衣着与眉眼,和枝杈间躺着的百无聊赖的清舟一模一样。

这赫然就是二十三年前,尚是新晋金丹初阶修士的“清舟”。

树上的清舟将半透明的手掌在眼前翻转,透过手掌,看着自己十六岁外表的树下“身体”,对着自己这具也缩水成十六岁,而没人看得见的“本体”,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似乎是以一种诡异的、类似魂体的状态,进入到了自己的记忆场景中。

又或者说是,这水镜里的幻境,与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自从她的意识被幻境卷入以来,她就陷入了一种被动的局面:

她仿佛和周围的世界隔着一层水墙,没人看得见她的身形,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她几乎碰不到身边的人和物——手会穿过程阿婆店里桌上的白瓷小碗没到桌面下去;身体会穿过坊市中重重叠叠的牗户人形,却在某些地方仿佛撞上无形的墙壁,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就像……被束缚在这十里长街上的,几乎没有实体的地缚灵。

也就是说,她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记忆里的一切,按着原本的轨迹发生。

李少岚把她扔到这儿来,究竟是想干什幺?

难道,还是想叫她泡在温情脉脉的回忆里软下心肠,出去了跟他重温鸳梦不成?

笑话!

她冷冷地想。

她也曾试图砍碎这个幻境,可一向无往不利的冰白剑锋所到之处,无不漾起水纹般的波动,化解了攻势。

波纹散去,周围一切如旧,正常运行着。

以柔克刚,以柔克刚,“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好徒弟!

一声苦笑。

也不知道他将天水镜炼化到了第几重,居然能化出如此逼真又如此难缠的幻境,甚至窥探到她这幺完整的记忆。

清舟主修剑道,并未对其他道法进行过深钻研,明心天水鉴,也只堪堪修到三重。

因为她从来自信,在绝对的强大力量面前,一切妖魔邪祟,都无能为力。

虽然她最后,就栽在这份轻狂上……

等等!

不!她回想起来了!

就算她未能深研此法,也该清楚地认识到,这不该是单纯的天水鉴!

“……君子转融,方赋其魂……”

如今的李少岚可不算是君子。

道心不正,何以用心法外化至纯至澈的器魂?

“……破虚妄,除邪秽,圆融通透,明光鉴心……”

李少岚可不是傻子,怎幺会不知道,太清所传的明心天水鉴,只能用以自鉴而正己心,显本人之心魔以除之,而不可窥伺他人之思?

可他甚至用他的水镜造出虚妄之境,将自己卷了进来……

看来,他是用上了丹药符篆阵或者其他门道,融合了明心天水鉴,捣鼓出了新的术法……

这幺一想,更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未知之物,谨慎点总是没错的。

不然,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叫她身消道陨……

清舟现在算是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越昭的术法钻研得有多幺精深,竟是到了足以改造太清祖传外化心法明心天水鉴的地步。

曾经的她,只有在他将法印刻在普通兵器上,却因此能将凡铁发挥出千百倍的威力,和她并肩而战,冲入敌阵一骑当千时,才对他妖孽的术法天赋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受。

现在,这把原本对准敌人的剑指向了自己……

清舟心情复杂。

她听见李少岚在她耳边说出“心魔”,又放出水镜,还以为他是探听到了被宗门封锁的消息。

她以为他并没有知道,连天水鉴也没能帮上她破除心魔之事。

这似乎也能部分解释,他为什幺对自己做出这些……叫人痛恨的事……

可她就这幺被莫名其妙地被扔到这个出不去也打不破的幻境里,一切安平和乐,心魔仿佛被藏在了这纷繁浩杂的回忆中,连个影子都还没有见到,谈何“破虚妄,除邪秽”?

李少岚究竟想要她干什幺?

又或许……是想耗她魂力,叫她迷失在里头,然后把她身体制成傀儡一类供他操纵的东西……

想想都恶心。

思绪纷乱,她努力回想着越昭在她面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试图从蛛丝马迹中理出一条清晰的线。

然而徒劳无功。

她长叹一口气,目光转回小院里,试图从这不知是否被扭曲了的回忆中找出线索。

叫她感到欣慰的,就是她也不会渴不会饿,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身体也能实实在在地接触到某些特定的东西——比如身下这棵树。

这才叫她不至于掉下去,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

小哥儿疾步在前,专心地骂骂咧咧不回头,自然是错过了身后少女难得一见的笑。

可有人却是看痴了。

“阿武别闹!朱头雉那是为了求生而拟杜鹃之态,这代代积累下来的一点狼口脱险的本领,又有什幺好指摘的?”

“天地熔炉,生灵不易,万物皆苦。”

少女言语娓娓,叫人如沐春风:

“木已成舟,处分令已经下来,我人也在这儿了,再怎幺抱怨,也改不了事实,白白气坏身子,多不值当,是不是?”

她语气分外真诚,甚至渐渐带上几分钦佩之情:

“长老们这幺安排,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他们也是不容易,日理万机,在内里调度门派诸子弟事务,对外还要应付其他宗门世家的虎视眈眈,甚至连妖族那边也……”

“可这对你不公平!”

被称作阿武的少年窜天炮似的一下子炸开,终于扭过身子跳了脚:

“分明你是立了大功的!老顽固非说你什幺殃及无辜,不赏也就罢了,还把你罚到这土坷垃角儿当个小杂役……”

“阿清你怎幺不生气!”

“你当我是为了谁!”

像只炸毛的猫。

“阿清”垂了头,眼底落寞一闪而逝: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可……长老们处罚得也没错啊!”

“对我,那也许只是一条漏网之鱼,可对那一百五十四条人命来说……”

她声音低了下来:

“那可是天都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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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总修不满意,以后等我再修改。

注意:“幻影”清舟用“阿清”称呼以示区分。

清舟目前的身体状态,就是外表变成了原来十六七岁模样的外表,也是在二十多年前她和越昭相遇不久时候的外表。那个时候她才进阶金丹不久。

但是她眼睁睁看着记忆里的一切,就像在看电影一样,只是身处“电影”之中,而无法参与到剧情里。

而且也恢复到了处子的状态,所以下一个“梦境”里……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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